文德元年的深秋,终南山的枫叶红得像燃着的火,却暖不透大明宫紫宸殿里的寒意。唐昭宗李晔把手里的鎏金酒爵往案上一掼,酒液溅在《起居注》上,晕开一片深褐的渍痕。“杨复恭!”他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怕,是怒火烧得喉咙发紧,“他竟让义子杨守信在神策军里私刻虎符,这是要替朕坐龙椅吗?”
阶下侍立的宰相韦昭度慌忙跪下,紫袍前襟蹭着冰冷的金砖:“陛下息怒,中尉或许只是……只是为防边患,预先整备军械。”
“防边患?”李晔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砚台“哐当”砸在地上,墨汁溅了韦昭度一袍角,“他杨复恭的边患,是朕这颗脑袋吧!”
殿外传来靴底叩击地面的声响,神策军护军中尉杨复恭披着紫貂裘,慢悠悠晃进来,身后跟着四个腰悬横刀的义子。他看都不看地上的碎砚,径直走到殿中,半抬着眼皮:“陛下唤老奴?刚收到泾原军报,说党项人又在盐州边界扰事。”
李晔盯着他腰间那枚金鱼袋——那是宪宗朝传下来的信物,本该由内侍省省监执掌,却被杨复恭攥了整整八年。“盐州的事,朕已命天雄军节度使李茂贞去处置。”他刻意顿了顿,“倒是神策军左厢都指挥使一职,杨守信任了三年,也该轮值调换了。”
杨复恭脸上的褶子动了动,像块浸了水的牛皮:“守信虽是老奴义子,可在左厢整肃军纪,麾下五千儿郎哪个不服?陛下要是觉得不妥,不如让他去守凤翔?”
“凤翔是大唐西大门!”站在角落里的吏部侍郎孔纬突然开口,他手里的象牙笏板攥得发白,“杨守信去年在华州强征粮草,百姓怨声载道,怎堪当此重任?”
杨复恭猛地转头,三角眼像淬了毒的镖:“孔侍郎是说老奴任人唯亲?那敢问,令郎孔循在汴州做通判,收了朱温三百匹绸缎,这事又该怎么说?”
孔纬脸霎时涨成紫猪肝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韦昭度想打圆场,刚要开口,却见李晔从龙椅上走下来,一步步走到杨复恭面前。帝王的影子被殿角的宫灯拉得很长,落在杨复恭那双云纹靴上。
“杨复恭,”李晔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渭水,“你义子杨守亮在兴元府私设税卡,杨守贞在洋州强占民女,杨守忠在商州私铸钱币——这些事,你当朕不知道?”
杨复恭喉结滚了滚,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似的:“陛下别忘了,太和九年甘露之变,是谁护着您从紫宸殿密道逃出来的。没有老奴,陛下早就成了郑注、李训的刀下鬼。”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李晔心窝。他十七岁登基,那时朝堂被宦官和藩镇两头撕扯,确实是杨复恭提着刀在夜里守在寝宫门外。可如今,这把刀却要反过来砍向自己了。他盯着杨复恭花白的鬓角,突然想起昨日冯茂派亲信送来的密信——信里说,杨复恭的义子们在京畿十二县私藏了三万甲士,只等他一声令下。
“冯茂在哪?”李晔突然问。
韦昭度愣了愣,连忙回道:“左金吾卫大将军冯茂,此刻应该在城外训练营……”
“传朕旨意,”李晔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令冯茂率两千金吾卫,即刻包围杨府,收押杨复恭及其义子,查抄府中私藏军械!”
杨复恭脸上的笑僵住了,他往后退了半步,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刀柄:“陛下要反了不成?”
“反的是你!”李晔从龙椅旁的暗格里抽出一道黄绫圣旨,展开时手微微发抖,“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宦官杨复恭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着即革去所有职务,打入天牢,其党羽一律严惩不贷——韦昭度,你带人去监刑!”
韦昭度刚应了声“遵旨”,杨复恭突然从袖中甩出一把短刀,直扑李晔面门。说时迟那时快,殿外窜进个穿明光铠的武将,横枪一格,“当啷”一声,短刀被挑飞,钉在殿柱上,入木三分。
“末将罗标,救驾来迟!”那武将单膝跪地,枪尖还在微微颤动。他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如冠玉,颔下三缕短髯,正是越国公罗成的七世孙,现任右领军卫郎将。
杨复恭见势不妙,转身就往殿后跑,四个义子拔刀拦住罗标。罗标大喝一声,丈八亮银枪使得如梨花翻飞,不过三招,就听“哎哟”连声,两个义子被挑断脚筋,另两个被枪杆扫中胸口,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追!”李晔指着殿后门,声音因激动而发飘。罗标应声追出,刚到回廊,就见杨复恭被几个金吾卫按在地上——冯茂不知何时已带了人进来。
“陛下!”冯茂单膝跪地,手里捧着枚虎符,“杨府私藏的神策军虎符,已尽数缴获。”
李晔看着那枚鎏金虎符,突然觉得腿一软,扶住了旁边的盘龙柱。韦昭度连忙上前搀扶,却见帝王眼角滚下两行泪来:“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啊……”
那天夜里,大明宫的宫灯亮到天明。杨复恭及其十二名义子被押往天牢的路上,长安百姓沿街唾骂,有人扔出烂菜叶,有人举着点燃的艾草,说是要驱邪。罗标站在承天门上,看着囚车消失在夜色里,腰间的家传玉佩微微发烫——那是祖父罗谏临终前交给他的,玉佩背面刻着“忠唐”二字。
“罗郎将,”冯茂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酒葫芦,“陛下赏了御酒,说是要谢你今日护驾之功。”
罗标接过酒葫芦,仰头饮了一大口,烈酒烧得喉咙发烫:“冯将军,你说这长安城,能安稳多久?”
冯茂望着远处的终南山,叹了口气:“难啊。杨复恭虽除,可藩镇那些节度使,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尤其是河东的李克用,汴州的朱温,早就等着朝廷乱起来呢。”
罗标没再说话,只是把玉佩攥得更紧了。他想起父亲说过,当年罗通扫北,秦怀玉随军出征,大军所到之处,胡虏闻风丧胆。那时的大唐,何等威风?可如今……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城墙,砖缝里还嵌着安史之乱时留下的箭簇。
三日后,李晔在紫宸殿召见群臣,宣布重设三省六部职权,罢黜所有宦官担任的军职。孔纬捧着新拟的诏书,声音洪亮:“即日起,神策军由十二卫大将军分领,各镇节度使需按月上缴赋税,违者以谋逆论处!”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急报:“陛下,汴州节度使朱温,以‘清君侧’为名,率军十万,已过汜水关!”
李晔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地上。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韦昭度颤声道:“朱温……他怎敢如此?”
“他有何不敢?”罗标出列奏道,“朱温本是黄巢余孽,降唐后屡受封赏,却狼子野心,早有反意。如今见杨复恭被除,朝廷元气未复,正是他起兵的好时机。”
李晔深吸一口气,捡起朱笔:“传朕旨意,命李克用为河东道招讨使,率军南下拒敌。冯茂,你率京畿禁军三万,驻守潼关。罗标,你……”
“末将愿率军迎敌!”罗标往前一步,声如洪钟,“家传枪法,正好用来杀贼!”
李晔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突然想起李世民当年倚重的那些名将。他点点头:“朕给你五千兵马,加授行营先锋使,即刻出发,务必守住洛阳!”
罗标领了圣旨,转身出殿时,正撞见冯茂的副将在分发甲胄。一个小兵捧着件明光铠,愁眉苦脸:“将军,这甲胄锈得都穿不上了,还怎么上阵?”
罗标走过去,拿起甲胄看了看,甲叶间的铁锈簌簌往下掉。他眉头一皱:“库房里就这些?”
副将叹道:“杨复恭把持军权时,把好甲好枪都给了他的义子,咱们手里的,都是些陈年旧货。”
罗标沉默片刻,突然解下自己的家传铠甲——那是当年罗成用过的,虽有些磨损,甲叶却依旧寒光闪闪。“把这个给最前面的旗手穿,”他说,“告诉弟兄们,咱们是大唐的兵,就算手里只剩木棍,也要把朱温挡在洛阳城外!”
队伍出发那天,长安百姓自发来到朱雀大街送行。一个白发老妪端着碗酒,拦住罗标的马:“将军,老身的儿子死在安史之乱,您一定要守住洛阳,别让胡虏再踏进来!”
罗标翻身下马,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单膝跪地:“请老丈放心,罗标若不能守住洛阳,提头来见!”
队伍走出十里地,突然有快马追来,是冯茂的亲卫:“罗将军,冯将军让小人送来这个!”亲卫递过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二十副崭新的铁甲,还有十杆丈八枪。
“冯将军说,这些是他私藏的军械,本想留着防备党项人,如今先给将军用。”亲卫低声道,“他还说,长安城就拜托将军了。”
罗标望着长安方向,眼眶有些发热。他翻身上马,扬鞭喝道:“弟兄们,加速前进!务必在朱温到达前,守住虎牢关!”
大军行至虎牢关下,守将早已闻风而逃,关里空无一人。罗标让人清点粮草,发现只剩下够三天吃的米。“将军,这可怎么办?”副将急得直搓手。
罗标登上关楼,望着远处的黄河,突然笑了:“别怕。朱温的大军远道而来,粮草必然不济。咱们只要守住关隘,耗上半个月,他自然会退。”他转头对副将道,“你带五百人,去附近村镇征集粮草,告诉百姓,就说是大唐的军队借的,日后一定归还。”
副将刚走,就见黄河对岸扬起一片烟尘。探马来报:“将军,朱温的先锋部队到了,约莫有一万人!”
罗标握紧了手里的枪,对身后的士兵喊道:“弟兄们,看看你们身后!那是洛阳,是长安,是咱们的家!今天,咱们就在这儿,让朱温知道,大唐的将士还有血性!”
“杀!杀!杀!”五千士兵齐声呐喊,声震山谷。
朱温的先锋官是他的义子朱友恭,此人向来骄横,见关上只有几千人,当即下令攻城。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关楼,罗标亲自擂鼓,士兵们顶着盾牌,将滚木礌石往下砸。朱友恭攻了整整一天,死伤惨重,关楼却纹丝不动。
入夜后,罗标正在巡营,突然听见帐外有响动。他拔枪冲出,只见一个黑影正往粮囤里泼油。“抓刺客!”罗标大喝一声,一枪刺去,黑影转身格挡,两人缠斗在一起。罗标认出那人的刀法,竟是杨复恭的义子杨守亮——原来他从天牢里逃了出来,投了朱温。
“罗标,你以为杀了杨中尉,就能保住大唐?”杨守亮狞笑道,“实话告诉你,朱温早就联络了李克用,等破了长安,这天下就是他们两家的!”
罗标怒喝一声,枪法陡然加快,枪尖如毒蛇出洞,直取杨守亮心口。只听“噗嗤”一声,枪尖穿透了杨守亮的胸膛。杨守亮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嘟囔:“大唐……早就该亡了……”
罗标拔出枪,血溅了他一身。他望着满天繁星,突然想起父亲说过,当年薛仁贵征东,在白江口大破倭军,那时的唐军,夜里宿营都不用派哨兵,因为没人敢来偷袭。
“将军,”副将匆匆跑来,手里拿着封信,“李克用的使者到了,说愿意出兵相助,只是……”
“只是什么?”罗标接过信,借着月光一看,气得浑身发抖。信里说,李克用可以出兵,但要朝廷把河东三镇割给他,还要封他为晋王。
“狼子野心!”罗标把信撕得粉碎,“告诉李克用的使者,大唐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让!”
第二天一早,朱友恭又来攻城,这次带了冲车和云梯。罗标站在关楼上,亲自放箭,一箭射穿了朱友恭的头盔。朱友恭吓得坠马,士兵们顿时乱了阵脚。
“就是现在!”罗标大喊一声,亲自率军从关内杀出。唐军虽然人少,但个个奋勇,尤其是那二十个穿新甲的士兵,跟着罗标冲在最前面,如入无人之境。朱友恭的军队大败,退回黄河对岸。
罗标率军追杀了二十里,缴获了不少粮草和军械。回到关里,士兵们正在庆祝,却见探马慌慌张张跑来:“将军,不好了!朱温亲率大军五万,已经过了黄河!”
罗标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仅凭这五千人,根本守不住虎牢关。他让人把所有的旗帜都插在关楼上,又让士兵们在关后多挖壕沟,装作有大军埋伏的样子。
“将军,咱们要不要退往洛阳?”副将问道。
罗标摇了摇头:“洛阳城防薄弱,退到那里也是死。不如就在这里,跟朱温拼了!”他转身对传令兵道,“你速去长安,告诉陛下,罗标誓死守住虎牢关,望陛下速派援军!”
传令兵刚走,朱温的大军就到了。朱温站在阵前,看着关楼上的唐军旗帜,冷笑道:“罗标小儿,识相的就开门投降,本王保你荣华富贵!”
罗标站在关楼上,朗声道:“朱温逆贼,你忘了是谁给你官爵,是谁让你有今天?大唐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猪狗不如!”
朱温气得脸色铁青,下令猛攻。这一次,唐军的滚木礌石很快就用完了,关楼也被炮火轰塌了一角。罗标身先士卒,挥舞着长枪,杀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他身上的铠甲被箭射得像刺猬,却依旧屹立不倒。
激战到黄昏,唐军只剩下不到两千人,弹药也所剩无几。朱温的军队已经攻上了关楼,双方展开了肉搏战。罗标杀得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看到一个小兵被三个敌军围攻,连忙冲过去,一枪挑飞两个,剩下一个被他一脚踹下关楼。
“将军,我们快守不住了!”副将浑身是伤,拄着刀喊道。
罗标望着夕阳下的黄河,突然笑了:“弟兄们,咱们是大唐的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他举起长枪,大喊一声,“跟我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震天的呐喊声。罗标抬头一看,只见一支大军从西边杀来,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
“是李克用的军队!”有人喊道。
罗标却皱起了眉头,他不信李克用会真心来救。果然,李克用的军队并没有直接攻打朱温,而是在一旁观望。
朱温见状,冷笑道:“李克用,你想坐收渔翁之利?没那么容易!”他下令分兵迎敌。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从北边杀来一支骑兵,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将领,手持双枪,正是秦琼的后人秦英。
“罗将军,我来助你!”秦英大喊一声,率军杀入朱温阵中。
罗标精神一振,也率军杀了出去。唐军两面夹击,朱温的军队顿时大乱。朱温见势不妙,带着残部仓皇逃窜。
虎牢关之役,唐军大胜,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罗标看着满地的尸体,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大唐的危机还远远没有解除。
几天后,长安传来消息,李晔封李克用为晋王,秦英为忠武军节度使,罗标为镇国大将军,镇守洛阳。罗标接到圣旨,望着洛阳城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守住这大唐的半壁江山,等待中兴的那一天。
秋风又起,吹过虎牢关的城楼,带着一丝凉意。罗标站在关楼上,抚摸着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