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论迹无恶果，是建立在我已有布局的基础上，但论心确有恶念，为了玉莲的发展，宝明的确陷入了某种意义上的扭曲。”

　　“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他清醒后的愧疚都是真实的，知道婴儿们未死，也不会原谅自己的行为。”

　　玉莲河神用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她觉得季允说的有道理，凡事都得一码归一码，出于让宝明和其他信众赎心中之罪的目的，她的确不能将此事就此揭过。

　　尤其是对那些孩子的父母而言，这一次还算万幸，是她本人出手，以自身入局，那下一次呢，下一次没有，还有下下次。

　　如果村民们都习惯了“无妨，反正有玉莲娘娘兜底，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有恶果”的心理，那未来的玉莲村，也就乱套了。

　　“没想到啊，本来只是一场简单的压制玄气，却搅出如此多纷纷扰扰的枝条来——却也是好事，毕竟能让我看清楚一些现状，知道村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甫时，玉莲河神面色和缓，终于看向三足青蟾，道：“我当然不会怪他们，在海妖的玄气面前，想守住本心何其困难，况且是靠天地吃饭的百姓们，他们归根结底是为了更好的发展。”

　　“这表明乡亲们仍有迫切的民愿需要满足，也表明我还做的不够好，若我足够优秀，功德完满，乡亲们万不会被勾起如此极端的情态。”

　　季允看向玉莲，忽然有了种敬佩感，那般出淤泥而不染的气度和濯净铅尘的心态，让他产生了许多共鸣。

　　“至于你，蟾儿，单凭一点来说，你算是诸恶行的主导，在今夜以前，你的确产生过嫉妒，自卑，憎恨等诸多情绪，我感化你，保护你多年，就是为了让你消化。”

　　“也许此次和季河神一战，亦能让你破而后立，解开几番心障了吧？”

　　三足青蟾面生愧色，恭恭敬敬的趴在那。

　　“依我之见，你近年之行，归结来讲，并非出于什么复杂的原因，而是出于幼稚，修神不修心，精神没有得到过磨练，才会被放大心中扭曲。”

　　“也是怪我，将你保护的太好，将你养成了瓮中蟾，井底蛙，你不明白善恶有度，未经历过真正的人间，百姓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是你该亲自去体悟，面对的事。”

　　玉莲河神已然起身，缓步走至三足青蟾身边，一神一兽保持着错位的姿势。

　　“蟾儿，将这些婴儿带上去吧，其他的事，我们上去再说。”

　　“是！”

　　三足青蟾正要行动，心中思虑一番后，还是面色复杂的向着季允表达了特殊的感谢。

　　“凭心而论，是您为我劈开玄气，净化心灵，打破我冥顽肉体、厄固神像，于我有破立之恩，请道友接受我的谢意。”

　　他五体投地，是真的在感激，季允的几招雷法，至刚至阳，居然真的将残存他体内的海妖玄气驱逐的一干二净。

　　季允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这其中居然还能有自己的事？他咂了咂嘴，最终道：“无碍，你知错就改，赎好罪孽就是。”

　　“恳请恩人告知姓名？”

　　“季允。”

　　“原是季河神当面，我会记住今日恩情，青蟾不才，无玉莲尊上之威能，旧躯被毁，无法给您蟾酥做药，但我镇宅驱邪亦有些用处，日后恩人领地若有邪祟入侵，扰人清梦，可唤我前往，我不会搪塞拒绝。”

　　玉莲看向季允道：“蟾儿引以为豪壮的能力，便是他先天就有入梦之能，无需特意学习神游太虚之法，在梦中亦能以蟾之本命驱走梦邪。”

　　这话中倒是有不吝啬的夸赞之一，青蟾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脚，季允当然是喜悦万分，不用打生打死，落得个万事大吉，还有了新队友，他立马答应下来，接受了这好意。

　　青蟾喜滋滋的蹦了起来，大口一张，吐风吞云一般将十个笼子吸来，裹在身边，向岸上飞去，一层薄膜将笼子隔开，池水灌不进其中。

　　李宝明的乱发上已经覆了层霜白，他此刻内心复杂，丝毫不觉得冷，沉默地盯着被月光照出盐白痕迹的泥地，许久后，他听到数声响动，再回神时，十笼婴儿一个不落的出现在他身边。

　　“这…”

　　“这是…”

　　李宝明脑子嗡嗡响，难以置信的伸出手，去抚摸笼中婴儿，他原本以为是强烈的自责导致自己出现幻觉，亦或者是惩罚已然悄无声息的降临，他要在这般幻境中受到谴责。

　　他已准备好接受一切责罚，但婴儿皮肤弹嫩的触感不似作假，他像被雷击一样缩回了手，大口喘着气。

　　“孩子们，都…都还活着！”

　　李宝明喘气越来越快，忽地，一道宁和而清越的嗓音唤了他的名，叫回他心神。玉莲已悬浮在水面，与那莲花间串着一条若有若无的丝线，站在娘娘斜后方的，是先前那位气质迥异的外村河神。

　　他一刹那便哭了出来，看到婴儿还活着的如释重负、娘娘复苏的喜悦、因自己顽固下令血祭婴儿的惭愧与懊悔，万般痛苦之心绪接踵而至。

　　李宝明终于垮了下去，掩面痛哭，年逾花甲的老人肩膀耸动，用膝盖在地上磨着走，趴在一个笼子上，声泪俱下的喊道：

　　“爷爷对不起你们…”

　　“爷爷有罪，爷爷知道错了！”

　　发丝垂落笼中，醒来的婴儿睁着亮星一样的眸子，咿呀咿呀的，伸出稚嫩的小手，触碰李宝明老茧横生的，犹如树皮一样的指节。

　　嚎哭转变为抽泣，婴儿咯咯笑起来，像是安慰着李爷爷。

　　雪中池前，李宝明跪地痛哭，一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个良夜，但彼时的年轻人是为乡亲请命，集众生香火，唤醒玉莲神智，今时的老人已然佝偻，愧对婴孩父老，是在此领命赎罪。

　　“那边的梅林，是宝明年轻时候种的吧，为了让村民们酿些酒，有果子吃，你带来许多树苗，一个人便养起这么大的林子。”

　　玉莲河神目视远方，颇为感慨：“还有薛先生与你交好，亦是因为你善恶分明，总愿意为民发声，你奔走家家户户，大事小事都帮，连村中学堂都是你一手协助办成——”

　　“宝明呐——”

　　玉莲顿了一下，感慨道：“今日我才认真端详出，原来你的头发，已经白了这么多啊。”

　　李宝明敛住泪声。

　　“其他乡亲们呢？”

　　“他们…很多人伤心过度，薛先生带他们回村了。”

　　“也好，趁着夜色静谧，让村民们休息吧，今夜你把婴儿还给那些父母，我会让蟾儿与你同行，至于你的罪责——”

　　“也许该问问村民的意见，看他们是否让你当村长，但另一点来说，你可做清理莲池、修缮乡道等促进民生之工作，让村民看到你认罪的心。”

　　“但我想——”

　　“剩下的事，让乡亲们来定夺，会更好。”

　　玉莲突然看向远处，那里逐渐有油灯火光亮起，一个，两个，十个，紧接着是数十个，他们面色复杂又悲痛的走过林子，然后停在远远的地方。

　　李宝明回眸，与众人眼神交汇，一个罪人的眼眸中映着近两百人的眼眸……

　　老村长嘴唇嗫嚅，再度向村民们缓缓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