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崧府邸的回廊曲折，园中还有假山与十数种树木搭建的景致，颇有意趣。

　　告辞离开前厅，祖阳便沉默跟随着荀府仆役向外而行。他任由自己的思绪发散开来，漫无目的泛着思量。

　　复盘下今日对话，他已猜到荀崧背后站着的该是皇帝司马炽，可也不会因此就生出多少知己感念之情。

　　司马炽还不配。

　　与其他司马家的皇帝相比，司马炽的水平其实算是不错的，尤其还有前任“何不食肉糜”的惊人对比。

　　可把他一身本领放到秤上认真掂量，这点本事就不够看了。若他真有胆魄，今日便不该先让荀崧来此试探，而是该直接召唤自己见面。

　　或威逼、或利诱，拉自己上他的贼船。那样祖阳还能高看他一眼。

　　野鸡里的佼佼者虽然优秀，可到底也还是野鸡，否则也不会落得后来被人俘虏、替人斟酒的下场。

　　别说难，人生在世谁又比谁容易？

　　司马家这代人里，能上得台面的人物无非一个司马乂，稍有些可惜……

　　司马家的宗室不仅是青黄不接的问题，整个人才梯队几乎是断了代，或许也算是报应？

　　院里栽培着不少秋菊，青砖缝隙里探出的草儿已然枯了，在秋阳下泛着淡金。

　　祖阳边走边看，转过第三道月洞门时，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喊。

　　“喂！”

　　荀灌抱臂倚在朱漆廊柱上，箭囊斜挎在腰际，白羽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她表情颇多得色，歪头时发髻间的银鱼佩饰叮当作响，婴儿肥的脸颊被秋风刮出两团浅红。

　　少女突然弹起身，绣着云雷纹的鹿皮靴踏碎满地斑驳，“你还没谢过我的救命之恩呢！”

　　祖阳一时莞尔，倒也认了这事，点了点头。

　　他退后半步叉手行礼，广袖垂落：“小可谢过荀娘子救命之恩。”

　　“就这？”

　　荀灌猛地凑近，腮帮鼓鼓的，显然不太满意。

　　她手指戳了戳祖阳的胳膊，道：“那天若不是本姑娘射穿贼人太阳穴，你哪还有命在？”

　　她挑眉一笑，手指在祖阳眼前晃了晃，愈发显得得色，“二十步外骑射，一息即中。怎样，厉害吧？”

　　确实是厉害的。

　　祖阳抬眼见少女眼中跳动的光亮，知道了她想要些什么。

　　祖阳再度后退半步，郑重作揖高声道：“荀娘子箭术通神，当得‘射声’之名。那日若非娘子及时出手，阳恐已命丧南市。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檐下风铎骤响，荀灌耳尖泛起薄红，竟被祖阳的感谢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突然转身拍打箭囊，镶铜的皮扣发出沉闷声响：“咳，算你有眼光！本姑娘这手箭术，便是放在禁军当中……”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回身拽住祖阳衣袖，急切问道：“快说快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景风阿姊会被袭击？后来如何了？那些贼人招供没有？金墉城当真有人闯关？”

　　祖阳袖口衣衫已被扯得变形，仍平静的将前因后事平铺直叙、一一道来。

　　即便祖阳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可从事发时的紧急决断，到南市的危急时刻，再到金墉城及时预警，平铺直叙的经过却也显得跌宕起伏，仍旧让荀灌听得入神。

　　“……京兆府连夜拷问，两个俘虏却是硬挺着没有松口，随后却是被廷尉府带了去。”

　　说到这里，祖阳就此打住，整个叙述算得上言简意赅。

　　他所知确实有限不假，但其实，他能做的推测还有很多，这些推测也能继续说明不少事情。

　　譬如，廷尉府的主官乃是太傅一系，他们从京兆府提了人犯并未经由皇帝许可，其实已有些越权，但皇帝一系并未异议，京兆府也果断放人。

　　很显然，裴妃的车架遇袭、金墉城被设计渗透让司马越一派已回过味来，决心自己找出幕后之人，皇帝一系与他们已达成了默契。

　　从事发后各方的反应能看出，这幕后布局之人既非司马越一系，也非皇帝一系，而是一支略显独立的第三方势力。

　　他们企图去劫夺羊献容，应该是要利用她的政治影响力谋得自己的政治诉求。

　　这也是为什么祖阳要提醒金墉城做好戒备。

　　皇帝与司马越的不和就已经让这天下够乱了，再让第三方势力搅和一下，这大晋的内耗无疑会更加恶劣。

　　船虽然破，但祖阳还是希望它能多挺一阵子。至少也等自己在北方站住脚了再沉。

　　自己的到来势必改变了不少事情，他需要在力所能及的范畴里主动控制一下变量。

　　当然，这些事就没必要说与荀灌知道了。

　　荀灌松开手指，一脸若有所思显得略微严肃，一种参与的大事的端重感油然而生。

　　十步外的竹林沙沙作响，祖阳见荀灌还在消化这些消息，便再度行了一礼准备告辞。

　　他没工夫陪着小姑娘在这里键政八卦。

　　荀灌突然问道：“你提醒金墉城加强戒备，是因为金墉城的牙门军距离最近？那些贼人的兵器不利，怕是一开始就是被丢出来搅扰视线的诱饵？”

　　祖阳略微一愣，发觉自己倒是小瞧了对方。

　　他微微颔首，夸赞道：“当时电光火石，在下其实也没想的那般清楚。却不料荀娘子竟这般机智，在下寥寥几句，你竟能分析得鞭辟入里，祖阳佩服。”

　　“听着就不诚心……”

　　荀灌扁扁嘴，解下雕弓虚拉着空弦，“你与阿耶一样，无非见我是个女子便小瞧于我。本姑娘弓马娴熟，军机谋略更不见得比你差，我若是男儿身……

　　“哼！”

　　荀灌摆摆手，道：“你既已不耐烦就自己去吧，我还要去郊外打猎。以为本姑娘有闲心与你说话似的。”

　　祖阳这次倒是没急着走，而是看着荀灌手中的弓若有所思。

　　想了一会儿他拱手行礼，却是道了个不情之请。

　　“嘁！”荀灌突然退后三步，一脸嫌弃的看向祖阳，“你要与我学骑射？就你这……”

　　本打算贬损下祖阳的小身板，可此时一打量她才发现，早先被自己轻易擒拿的少年此时已壮实了不少，整个人也已显得格外挺拔精神。

　　下意识的，荀灌也想起了那日射箭前看到的场景，想起了在车上与贼人搏斗的好汉不在天边，近在眼前。

　　竹影扫过少女绯红耳尖，后半截话语被秋风卷着飘着消散不见。

　　荀灌刻意咳了咳，背起小手故作姿态道：“教你嘛，没问题。关键看你有没有悟性。跟我来吧……”

　　祖阳望着她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觉得这父女俩呼吸道似乎都有些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