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皇城垂拱殿内，鎏金狻猊香炉吞吐着龙涎香的青烟，冰鉴散发的寒气在青玉地砖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完颜亮斜倚在龙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上的螭龙纹饰，目光在他面前的案几上，两份一前一后被送到的军报间来回游移。

　　“啪！”

　　突如其来的拍案声震得殿梁微颤，案上越窑青瓷茶盏叮当相撞，侍立的宫女们瞬间面如土色，连衣角都不敢稍动。

　　“混账东西！”完颜亮的声音如同雷霆炸响。

　　他抓起军报狠狠掷下，绢帛在落地前已被撕成两半，“现在是朕南征的关键时候，让他们去山东是保证大军粮道的！就这么个简单的差事，还敢勾心斗角！”

　　右丞李通慌忙跪地拾起残破的军报，眼角余光扫过内容。

　　一份是完颜檀奴的捷报，详细描述了收复沂州的经过，另一份则是卢万家奴的密奏，指控完颜檀奴勾结贼人，花钱买通贼军才得城。

　　“李通！”完颜亮突然点名，吓得李通一个激灵，手中军报再次落地。

　　“臣在。”李通连忙躬身，他伏地时瞥见皇帝的织金龙靴已踏碎半边奏章。

　　“拟旨申饬卢万家奴！”完颜亮咬牙切齿道，“就说他胡乱密奏，贻误军机！构陷宿将，其心可诛！”

　　李通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敏锐地注意到，皇帝只说要斥责卢万家奴，却对完颜檀奴只字未提！

　　这与他熟知的完颜亮判若两人，这位多疑的皇帝向来对老将最为猜忌。

　　完颜檀奴当年是太傅完颜宗本的部下，被迫参与了诬陷宗本一案，这可是大忌！

　　要知道，这位陛下登基后，连参与拥立他的功臣都被陆续“暴毙”，更何况完颜檀奴这等曾卷入宗本谋逆案的旧将？

　　“陛下，”李通壮着胆子问道，“那完颜檀奴……”

　　“完颜檀奴怎么了？”完颜亮声音变得轻柔，“他是我大金骁勇老将，十年来谨小慎微，戍边安民，从无差错，这次分明是卢万家奴这些承荫子弟排挤老臣！”

　　李通恍然大悟，原来完颜亮是对那些继承父辈爵位的将领起了疑心。

　　确实，这些年轻将领仗着父辈余荫，近来频频串联，如此便成了完颜亮的眼中钉，皇帝这是要借机打压！

　　“臣明白了。”李通深施一礼，却又试探道，“那坨满斜保提议的，让卢万家奴节制完颜檀奴一事……”

　　“准了。”完颜亮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就让年轻人多历练历练，另外调派蒙恬镇国收复海州！”

　　李通脸上波澜不惊，双腿却有些发软，皇帝这手玩得高明，既表明了对完颜檀奴的信任，又暗地里纵容新贵挑衅。

　　无论哪方折损，都是皇权之幸，他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大殿去拟旨。

　　坨满斜保的军令与完颜亮的圣旨一同抵达沂州。

　　校场上，完颜慧儿正手持长枪演练。

　　秋日的阳光依然毒辣，枪尖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中，汗水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

　　“将军！”亲兵快步跑来，“军令！”

　　完颜慧儿接过军报，展开细读，随着目光逐行下移，她的脸色愈发冷峻。

　　当读到末尾朱批时，手中长枪骤然刺出，“夺”的一声将身旁木桩钉穿！

　　沂州府衙后院，完颜檀奴正在银杏树下擦拭佩刀。

　　秋风扫过，金黄的银杏叶飘落在他肩头，又被轻轻拂去。

　　“父亲。”完颜慧儿快步走向银杏树下，银甲在秋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斑，“中都来旨意了。”

　　完颜檀奴头也不抬，依旧专注于手中佩刀：“念。”

　　“斥责卢万家奴构陷同僚，贻误军机。”完颜慧儿嘴角微扬，“但对父亲只字未提。”

　　磨刀声戛然而止，老将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恢复古井无波。

　　十年来，他太了解完颜亮了。

　　自从被迫参与构陷旧主完颜宗本后，他便一直装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在朝中谨小慎微，甚至不惜自污名声。

　　这一切，都是为了消除完颜亮的戒心。

　　“慧儿，”完颜檀奴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为父这次故意激怒卢万家奴，就是要让陛下对我起疑。”

　　完颜慧儿眼中精光一闪，银甲下的身躯骤然紧绷：“父亲是想……”

　　“调往江淮前线。”完颜檀奴收刀入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只有在与宋军交战时，才能立下足够的军功，无论你击败多少山东贼军，都不会让陛下高看一眼。”

　　他起身直视女儿，“为父老了，必须再替你铺一次路，若是能让你继承万户最好，如若不成，定要让你封侯！”

　　银杏叶飘落在完颜慧儿肩头，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用刀鞘点着她的胸口说：“我儿当为万户。”

　　完颜慧儿心头一热，父亲这些年如履薄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她继承这枚金虎符！

　　“可是……”她皱眉道，“陛下为何没调父亲去前线？”

　　她的疑问被父亲抬手打断，完颜檀奴望向北方，目光似乎想要穿过重重宫墙，看透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为父也不知道，朝中必有变数，或许是谁人影响了陛下。”

　　另一边的金军大营内，卢万家奴攥着圣旨的手指关节发白。

　　完颜亮的斥责字字如刀，成功让他将满腹怨毒都转嫁到了完颜檀奴身上。

　　“去请完颜老将军来议事。”他阴着脸对亲兵下令，又低声补充：“就说……本将有事请教。”

　　“呵，”完颜檀奴听完传令，冷笑一声，“被陛下斥责了，倒想起我来了。”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换上全套戎装，拖延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日影西斜，才带着一队亲兵大摇大摆地前往卢万家奴大帐。

　　掀开帐帘时，他连通报都省了，径直走入，铁靴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帐内烛火摇曳，卢万家奴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围坐议事。

　　见完颜檀奴不经通报直入中军，如此无礼，几人脸上都浮现怒色。

　　卢万家奴更是额头青筋暴起，却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老将军来了，快请上坐。”

　　完颜檀奴毫不客气地坐在上首，目光扫过众人，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这些新锐将领，哪个不是靠父辈的功勋上位的？真正在战场上拼杀立功而获得官位的，没几个。

　　“卢万将军，”他开门见山，“陛下催促收复海州，解围莒州，不知你有何高见？”

　　卢万家奴藏在案下的手攥得发白，这老东西明知他被圣旨申饬，却偏要当众揭短！

　　但他也知道这老匹夫资历高，交好的宠臣多，搞不好弄死自己还能不受罚，只能曲意逢迎，等日后再来弄死他。

　　卢万家奴强忍怒火，赔笑道：“老将军兵雄将广，用兵如神，剿灭这些草寇还不是易如反掌？”

　　完颜檀奴心中冷笑，果然是个色厉内荏的废物。

　　“哦？”完颜檀奴挑眉，“那将军是要老夫去打头阵？”

　　他故意叹了口气，“可惜老夫年迈体衰，怕是难当大任啊，不如将军率部出征，老夫留守沂州，保障后路如何？”

　　卢万家奴眼中却闪烁着阴鸷的光芒，心中怒骂“老匹夫”，脸上却堆着谄笑：“老将军如此提携后辈，当真令人敬佩。不过末将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我这里有个计划，还请老将军出手指点。”

　　完颜檀奴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一员勇将，没想到还是个有脑子的智将，说来听听。”

　　卢万家奴清了清嗓子，指着地图道：“山东贼寇都打着收复中原的旗号，自诩仁义之师。如果我们把沂州百姓驱赶到一处，做出要屠杀的姿态……”

　　完颜檀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想到这个看似莽夫的小子，竟能想出如此毒计。

　　“贼寇若不来救，便是坐视百姓遭难，自毁仁义之名，日后定然没有百姓支持。”卢万家奴越说越兴奋。

　　“若来援，贼人便被我军调动，我军可分兵伏击，同时直取州城，届时无论是兖州、海州还是济南府，都可一举收复！”

　　说实话，卢万家奴这次的计划真没有私心，他是真心想收复山东，至于报复，也是立功之后的事。

　　帐内众将听得连连称妙，完颜檀奴也不得不承认，这计划确实狠辣有效。

　　他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个年轻人，看来并非全是酒囊饭袋。

　　“计划不错。”完颜檀奴缓缓抚须，“可曾上报坨满斜保？”

　　卢万家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没有老将军联名，我等小辈怎敢私自上报？”

　　说着，他从案几上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军报，双手奉上，“还请老将军过目。”

　　完颜檀奴接过军报，细细阅读，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墨香犹新，显然经过精心准备。

　　他心中冷笑，这小子怕是早就谋划好了，就等着自己入彀。

　　“好。”老将突然拍案，“就用印！”

　　卢万家奴大喜，连忙命人取来印泥，当完颜檀奴的万户印重重盖在军报上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