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大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怒喝声。
再次在无逸殿内响起。
吕本、闻渊、徐阶三人已经是满面怒色。
而朱载壡却是目光疑惑的看向张居正。
如今他这幅模样,方才那番言辞,怎么这么熟悉?
颇有故人之姿……
不对。
自己还没见到那人。
可这一言一行,这等以小小庶吉士的身份,就敢当面怒指当朝内阁大臣和六部尚书的做派,可不就是那位的风格?
而在张居正奏言开海解禁一事后,一直没有言语表态的严嵩,终于是幽幽一叹。
当朝首辅一叹,自然是立马引来众人注视。
吕本等人心头戒备。
严嵩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张居正。
对于开海一事与否,自己从来就没考量过。
无论是禁海,还是开海,都不过是方式法子而已。
但现在自己却需要表态了。
因为。
吕本、闻渊、徐阶三人已经是旗帜鲜明的反对开海。
那自己就必须要支持开海。
甚至要从张居正手上接过开海的大旗,在朝中招呼大小官员上奏支持此事。
无他。
因为敌人反对的,正是自己需要支持的。
朝堂之上,哪来那么多的道理?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归根到底,不过是能站在这座无逸殿内的人决定走向的。
心中已经有了计量之后的严嵩,神色愈发平静从容。
他先是看了一圈在场的同僚们,而后才抬起头面带笑容的看向皇帝。
“皇上,庶吉士张居正言语狂放,虽有指摘当朝内阁大臣与六部尚书之嫌,可年轻人到底还是因为国事所为,言语有些激愤而已。”
一句话。
严嵩便将方才张居正说吕本等人是欺君的事情,解释成了年轻官员有心社稷。
吕本等人顿时面色一沉,眼里闪烁着不悦。
严嵩无视众人的反应,继续说:“今日本是皇上召见臣等,议朱纨身死东南一事。而后诸卿皆言东南数省百姓穷苦,方才铤而走险入海为寇。若是据此论之,则若放开海禁,许百姓下海寻生,岂不是一可解百姓困苦,二可平地方民怨?”
“再者说,商贾一道,古往今来,本就利益与风险共存,自东吴东出东番,至隋唐两宋,我中原商船早已遍及海外。尤以南宋,以半壁江山,续国祚百年,多仰海贸之利。”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反对吕本等人的反对开海的表态,那自己就必须要强有力且态度更加鲜明的支持开海。
无逸殿内,开始回荡着首辅支持开海解禁的声音。
严嵩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南宋得海利而续百年国祚,可知海外之利,并非撮尔小利。我朝国初厉行海禁,乃时局所致,国初天下动荡,中原尚不平定,何来气力处置海境?惟太祖圣睿,行海禁,绝一时之患。然而,成祖遣郑和屡下西洋,虽百姓无有得利,然船走西洋所得之利,皆支成祖五征草原,不费国中钱粮。”
虽然明明是在态度鲜明的反对反对开海的人。
但严嵩却说的不急不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就算是朱载壡心中也不得不佩服,老严头能坐在这个位子上,是真的没有半点水分。
这头。
严嵩已经说到最后:“今时今日,不复国初时局,分明百姓下海便可捕捞渔获,商民出海便可货通诸国,何以要言一时之制?何以要言海波风浪?”
终了。
严嵩也终于是语气一沉,透着帝国首辅的威严和决断。
“若海上敢有海寇夺我商民之船,便造坚船利炮,如张居正所言,扫平四海!”
“若敢有异邦占我国土海盗,大军顷刻杀至,万炮齐鸣,谁敢来犯?!”
说到激动处。
严嵩竟然是颤巍巍的站起身。
“皇上,我大明乃天下正统,日月所照,皆我汉土,四域之主,皆我妾室。”
“我大明以上国自称,安能锁海居内?”
“臣,少保、太子太傅领礼部尚书衔、兼谨身殿大学士,严嵩。”
“附奏请开海解禁!”
殿内无声。
却又仿若一道旱地惊雷炸响。
严嵩以大明内阁首辅的身份和权威,态度强硬且鲜明的支持开海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就算是朱载壡,也有些始料未及。
若是换一个时间段,换一个时局,恐怕这位严阁老就要旗帜鲜明的反对开海了。
当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而随着严嵩开口表态之后。
夏邦谟一如既往的出班:“臣,附议,请陛下降旨开海!”
而在夏邦谟之后。
工部尚书文明也再次站了出来:“臣附议,今时虽宝船图难寻,然出海大船,工部亦可督造。沿海造船厂尚在,民船亦可造!”
紧接着。
又有都察院左都御史屠侨出列。
这位执掌百官纠察之权的宪台堂官,更是言简意赅。
“臣附议,可开海。”
原本与严嵩过往有交恶的刑部尚书喻茂坚,见文明和屠侨都站出来支持开海了。
思来想去。
一时间也只好跟着站出来。
“臣亦附议,然若开海,百事俱新,务须中枢监察各方,杜绝贪腐,防备宵小。”
如此一来。
从内阁到六部,已经超过一半是支持开海了。
反倒是张治在这件事情上未曾表态。
这倒不是他这位一心想到将来新君帝师的老倌儿不支持开海,而是现在既然有了张居正挑头议论开海一事,他这位俨然铁打的东宫党百官之首,就没必要再火上添油了。
今日无逸殿内,议论的事情一件件的转变。
而局势也在不断的变换着。
吕本此刻只觉得头大不已,后背发麻。
如何也想到,原本只是要将朱纨残杀自戕的事情按死,会演变成中枢过半重臣支持开海。
开海?
真要是开了海,市舶司征收税课。
东南还吃什么!
自己要是就这么妥协了,明日就能受万人唾骂。
说不得自己家中祖坟都得被人给偷偷掘了!
一念之间。
吕本做出最后的坚持,沉声道:“陛下,如今九边兵备事重,本就兵事如火。若此刻贸然开海,我朝水师无船无炮,应九边之需,徒增造船造炮之重,国帑恐难以为继。而海上商船无数,落于海寇目中,岂非皆是金山银山,肆意夺之?”
闻渊亦是痛声劝谏:“皇上,海寇残暴,皆逐利于海,加之近来弗朗机、红毛蕃驾船而来,窥视沿海,若我朝商船一出,必当成诸贼目中肉食,还请皇上怜百姓力弱不可御敌,绝开海之议。”
吕本和闻渊两人先后开口反对开海。
朱载壡则是目光好奇的看向徐阶和詹荣两人。
这两人倒是没有开口反对的意思。
不过光着吕本和闻渊两人这般前句而恭候的表现,就已经引人发笑了。
至于徐阶这位大清流,貌似做的也不是走私海贸的买卖,而是田地和松江棉布的营生。
依着这位的性子,恐怕不会打今日这场逆风局。
而嘉靖此刻也是有些犹豫。
虽然当下支持开海的人多,反对的人少。
却不代表,这件事就能现在做下去。
嘉靖心中明白,不论是严嵩还是吕本等人,想的不过是他们自己那一摊子的蝇营狗苟。
可自己要想的就多了。
下意识的,嘉靖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儿子。
朱载壡这时候也正好抬头看过去,一眼会意。
他便面带微笑的从容上前。
“父皇,诸位肱骨所言,或支持开海,或反对开海,皆有其理,皆是为国为民思量。”
嘉靖不由点了点头。
这才是老成之言。
让臣子们去斗,天家只需要居中权衡即可。
看来自己前些日子教的,这小子倒是体悟一二了。
于是嘉靖开始目露鼓励,示意朱载壡继续说下去。
朱载壡这时候也已经转身看向殿内众人。
“诸位肱骨皆是国家重臣,亦是父皇信任多年的老臣,各执一词,自是中允,本宫亦要感谢诸位肱骨为我大明操劳国事。”
他这一说。
就算是吕本、闻渊、徐阶三人,也不得不和严嵩等人一起躬身作揖还礼,口出谢恩,言称不敢。
朱载壡只是付之一笑,便话锋一转:“既然诸位争论不下,本宫年少,仗着胆大,就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