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万寿宫内殿响起了一道清脆的铜磬声。
嘉靖已经坐回到偏室那座八卦道台上,面色思索。
朱载壡侧目看了一眼,接过黄锦本欲送过去的茶水,缓步走了上去。
“喵……”
一声猫叫。
朱载壡站在道台下,看向被嘉靖环抱在怀里,那只通体呈微青色,唯双眉洁白被唤作霜眉的卷毛猫。
这猫已经在西苑陪伴老道长多年。
通晓人性,更会在嘉靖游玩西苑的时候,走在前头充当导引,又经常陪伴在皇帝身边伺候其休憩,所以最得皇帝宠爱,视如珍宝。
霜眉卷着身子,盘在皇帝的腿上,只有那双洁白的眉毛扬起,透亮的眸子看向走来的东宫太子。
“喵!”
霜眉又叫了一声。
朱载壡上前,将茶递到老道长手上,顺势撸了一把霜眉,引得小家伙尾巴翘起,脸上露出人性化的嫌弃表情。
嘉靖喝了一口茶,方才开口问道:“今日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了这么多,当真都是你的想法?”
朱载壡颔首嗯了声。
老道长这里问的,自然不是文华殿东偏殿里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别人教自己的,而是在问自己真实所想是不是如说的一样。
面对嘉靖审视的目光。
朱载壡轻声解释道:“儿臣如今虽然不过舞象之龄,今日也才首次出阁读书。但观闻父皇御极之后,多年施政,耳闻目染,总能明白些道理。”
嘉靖眉头一挑,将茶杯放下,手掌安抚在霜眉的身上,将儿子撸逆起的猫毛捋顺:“那你便说说,都明白了些什么道理。”
又到了考校的时候了。
朱载壡心中知晓,当下便开口回答:“儿臣今日于文华殿所言,悉数皆为兵事,兼之以农耕屯田,然而于国家而言,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非只有兵事屯田。”
嘉靖闻言,不由的点了点头。
他当真是有些担心自己这个如今愈发看好的儿子,会变得和自己那位无后的堂兄一样,嗜好兵事,而荒废政务,疏于平衡文官。
朱载壡则是继续说:“只是今日那等场面,儿臣不能说,更不敢说旁的事!”
说完后他便默默的看向正在撸猫的老道长。
果然看到嘉靖眉头一凝,神色一沉。
他赶忙低下头。
便听到嘉靖问起:“哦?何为不能说,何为不敢说?”
朱载壡小心回答:“儿臣以为,治国之道,首在吏治,若吏治不明,便是有再好的善政,也难以施行,百姓也绝无可能受仁政泽被。然而,若要刷新吏治,势必会导致朝堂震动,百官惊忧,进而或各自为营,党同伐异,以求自保。又或是……又或是……”
他刻意语露犹豫,看向道台上的嘉靖。
嘉靖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又或是,他们会私下串联,沆瀣一气,而后行宫门跪谏之事,以此逼迫朕停止整饬吏治?这样的事,他们当年便没少干,你也不必有所顾虑不敢说。”
朱载壡躬身抱拳:“儿臣领命。”
而后他便继续说:“江山社稷,虽尽掌于父皇之手,可天下之事,却又要依仗文武百官听命遵旨执行。所以儿臣以为,吏治乃国政之首。”
这是很稳重的政见了。
嘉靖亦是心生满意的点头,进而又问:“若可整饬吏治,之后又当行何政?”
“回父皇的话,若吏治大新,自当整顿经济。儿臣愚钝,目前只知若要整顿经济,则需清丈田地,禁止兼并,限制优免,再要重订商税,关钞、坐商,皆要重新厘定应缴税课之额。开垦荒地、冲刷河南等地盐碱、鼓励边民开垦边地。如此,国家方可渐渐粮草财税充裕,朝廷便可以此为底气,去做更多的事情。”
说完后,朱载壡便止住了话。
如今面对老道长的考校,说这些已经够用了。
至于所谓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火耗归公?
固然这是必行之事,但现在说出来,只怕会让嘉靖心生疑虑。
不要忘了,自己现在不过是个十四岁常年身居皇宫的太子而已。
嘉靖此刻听着儿子的政见,依旧是带着满意的点头。
随后他便笑着说道:“朕当你在文华殿言语皆是武事兵备,会将这件事放在前头。”
朱载壡当即躬身颔首,语带忧虑道:“儿臣不敢妄议,轻言兵备之事,使父皇招致前朝猜忌,横生变故。”
有些话,这个时候终究还是不能放在台面上说。
但嘉靖却是听懂了,目光深邃的看向儿子,轻轻一叹:“我儿当真是长大了,知晓父皇的难处了,也知晓我大明的难处。”
黄锦在一旁看着这对天家父子的对话,面带笑容。
虽然皇帝此刻面色忧愁,可他却知道,皇帝如今心里是开心的。
主子爷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的好心情了!
朱载壡面色郑重道:“父皇肩负社稷,承我大明列祖列宗之重望,为政如履薄冰,儿臣万不敢再让父皇因我而徒增烦恼。”
说完后。
他便笑着转口道:“不过,儿臣倒是觉得,若吏治能得以刷新,而经济整饬完好,国帑充裕,便可再言我大明兵备一事。如今地方卫所早已不复太祖、成祖之时精锐模样,京营亦是腌臜一片,边军畏战。若是国帑充裕,父皇自可许之以利于士卒,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古往今来不过如此。军饷充足,我大明军中健儿,又岂能不知忠于何人?又岂会闻战必惧,望敌必逃?”
“倒也不必说等到整饬经济,国帑充裕之后,再说兵备一事。”
嘉靖眼里透着玩味的看向朱载壡。
自从那日当着黄锦的面说出太子深肖朕躬之后,嘉靖如今再看面前这个儿子,便越发觉得当真是像极了自己。
今日太子这番吏治为先,经济随后,再言兵备的政见。
当真是叫自己老怀大慰!
原本因文华殿东偏殿,太子当着朝臣的面言论国事,而生出的少许本就不多的不满,也在此刻荡然消失不见。
朱载壡则是面露疑惑:“现在亦可说兵备?儿臣愚钝,还请父皇开释。”
见到原本还夸夸其谈的儿子,如今竟然也有看不明白的时候。
嘉靖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朱载壡则很是配合的露出尴尬的憨态。
嘉靖狠狠的揉了揉拍在自己腿上的霜眉的肥臀,满脸笑容道:“治国之道,确实首在吏治,这一点我儿倒是未曾说过。可何以治吏?”
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嘉靖又说道:“治吏则在人心,虽为阴阳调和,实则亦是阴阳相搏。朕若当真依着你今日所说,御驾巡视九边,朝堂之上自然是皆起反对之声。亦是因你今日那番话,因缘际会,倒是叫严嵩唯恐朕当真如此去做,主动退让一步,便说朕可巡视京营,振奋军心。”
说完后。
嘉靖脸上带着得意:“既然首辅都开了口,朕又岂能推辞?”
朱载壡此刻已经举起双臂,合抱双手:“父皇圣明。”
嘉靖拨弄了两下霜眉的白眉毛,笑着说:“当下你且好生读书,许是过些日子,朕便赏你个好差事。”
朱载壡心中顿时一动,已经猜到这桩所谓的好差事,大概是和巡视京营有关了。
不过现在倒也可以装作不懂。
“儿臣领命。”
嘉靖此刻已经思绪放飞,看了眼太子:“回你的清宁宫去吧。”
朱载壡亦是俯首遵命。
等他挪动脚步,嘉靖的声音再次从前方传来。
“十篇《大学》,明日天黑前,呈至朕前。”
朱载壡脚步一颤。
心知这两万多字的罚抄到底还是没躲过。
嘉靖却是继续说道:“记牢了,有些事是不能明说的,更不能与前朝那帮文武明说。”
“天家,为君者,牧朝野应于无形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