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关中下起了雨。
雨滴击打着石板路,我与卫淇奥静坐屋檐雅座里听雨。
以前是有说不完的话,又觉得心意相通不必多言。
现在是有想说的话,却又不能说,更不想说。
锦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屋檐外不远处的小亭子中,怀中抱着琵琶,痴痴地望着飘零的雨滴。
我静坐喝茶听雨,依稀飘来一段拨弦乐声。
轻轻浅浅,娓娓道来,说尽此中无尽事。
唱词未过半,因那句“那李郎本是个贪财客,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说什么让渡他人也不妨。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生误拖薄情郎。”湿了脸颊。
不知是雨打面,还是泪轻弹……
卫淇奥自小在北欧长大,没怎么听过曲艺。
他全程蹙着眉,似是努力在听懂锦娘的唱词。
他祖籍东北,生长在南边的天城,幼年出国,能不忘普通话已是难能可贵,这苏州方言他岂能听得懂?
锦娘是苏州人,她和我说过,她幼年跟着师父学艺,但师父因养活不起她,把她给卖到南方去了,苏州位于秦岭淮河以南,自古隶属于南方,但于沿海最南的天城相比,它还是偏北的。
这一曲地道的苏州评弹《杜十娘》,配着关中难得一见的六月初雨。听得人肝肠寸断。
我淡漠的揩去眼角的水痕,悠然自得缓缓饮茶。
“她唱得是什么?”他难得好奇,连茶也不喝了,问得略微有些急。
“苏州评弹。”我答道。
他微微蹙眉:“她唱的是个什么故事?”
“一个痴傻的蠢女人被一个负心汉背叛沉湖的故事。”
他没再回话,安静地听锦娘一遍又一遍的唱。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
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青楼寄迹非她愿,有志从良配一双,但愿荆钗布裙去度时光。
在青楼识得个李公子,啮臂三生要学孟梁。
她自赎身躯离火坑,双双月下渡长江。
那十娘偶而把清歌发,呖呖莺声倒别有腔。
哪晓隔舟儿听得魂无主,可恨登徒施计要拆鸳鸯。
那李郎本是个贪财客,辜负佳人一片好心肠,
说什么让与他人也不妨。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
说郎君啊,我只恨当初无主见,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可知十娘亦有金银宝,百宝原来有百宝箱。
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把一件件,一桩桩,
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何妨一起付汪洋!
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
悔煞李生薄情郎!)
或许是因为关中六月的雨,或许是锦娘唱得太动人,或许是今日锦娘上的茶香极了。
或许…其实根本无关什么夏雨秋茶,我…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他蹙起的眉心。
他那么认真地听,那么想知道故事的全貌……
“这首评弹是《杜十娘》。如果看过三言二拍,就肯定知道杜十娘的故事。”我捧起茶杯,掩饰住眼中的懊悔。
他这才舒展眉心。
“明万历年间,有个命运多舛的风尘痴情女子,名唤杜媺,因院中排行第十,众人便唤她十娘。有一富家草包书生,名唤李甲。此人胆小怕事,贪财好色。奈何这十娘偏偏有眼无珠,看上了这为书生李甲。不惜拿出自己多年卖身之积蓄,相赠予他,让其为己赎身,欲与其厮守。”
我说道此处,顿了顿,捧起茶喝了口。
他放下茶杯,接着我的话,幽幽道来:“二人私奔行至瓜洲,遇上心歪好色的孙富。为得十娘,他处心积虑游说李甲,以李甲最惧怕的老父与十娘的妓女身份挑拨离间,胆小怕事又贪财的李甲果然中招,欲将十娘卖给孙富。”
我放下茶杯,接着道:“可怜那十娘自以为遇上天定郎君,心中立誓,山盟海誓,白首不渝。然而却得了这么个下场。于是身抱装满千金的木箱,一跃沉湖。”
无价宝以求,难得有情郎!
我与他这一唱一和的,把《警世通言》里杜十娘的故事说完了。
卫淇奥和我,总是有种奇怪的默契。
以前我把这种默契自以为是的认定成天定良缘,现在倒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最后一段,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我视他为天定郎君,也在心中立誓……
“你是因为心疼十娘?”他问道。
原来他是在疑惑我为什么会掉眼泪。
“不。”我在心疼我自己。准确的来说,是在心疼和杜十娘一样被负心汉所伤,愚蠢的自己。
“等回去之后,我开个茶馆,给你安心的听小曲。”他这已经下好决定的口吻,还真是让人有些想笑。
“我喜静。”
“只给你一个人开。”
“会亏本。”
“我的本亏不完。”
“为我开茶馆,那为别的女人开什么?”我慢悠悠地捧起茶杯,嘬了口茶,有些慵懒地问道。
他把我这句半真半假的话当成了玩笑,微微勾唇:“看她要什么了。”
我不着痕迹地握紧茶杯:“她要一座迪士尼呢?”
他神色一滞,拧眉,莞尔,转头柔和地看着我:“为什么是迪士尼?”
我的手肘撑着头,与他对视,眼神温柔极了:“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他眼神一戾,微微一笑:“你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吗?”
“我是不感兴趣,可像季蕊蕊之流,不是最喜欢这些我理解不了的玩意儿吗?”
他眉心一舒,轻轻捏住我的鼻头:“这么久了,还在吃她的醋?”
我不着痕迹的避开他亲昵地的动作:“当然吃啊,她还霸占着我的老相好呢。”
他脸一黑,不愿再继续话题。
…………
听了一下午的雨,还没有发现唐棠不见了。
晚饭时分,我里里外外找了好几圈,都不见她的影子。
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也不做声,陪着我围着无为的院子绕圈。
“她回去了。”
我转身,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几乎是瞬间,我就猜到了这是谁的主意。
“你怎么不一起回去啊?”我有些恼。
“出来散心,我们两个人就够了。”
肺里的滔天大火冲上了喉咙,顺着脖子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往脑门儿上冲,我想,头顶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冒烟了。
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唐棠走了,我不得不单独面对卫淇奥。
托人去找的那位故人,一直也没有消息。
既然资料已经到了,也没有再在关中拖下去的必要了。
时时刻刻和卫淇奥在一起,实在是太考验心理承受能力了。
“算了,散心散够了,我们回去吧。”说完,连吃晚饭的欲望都没有了,起身回房收拾行李。
他拉住我,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用力的挣脱他的钳制,奈何力气悬殊过大,我的手腕依旧紧紧地被他锁在手心里。
“到底因为什么原因,你对我这么冷淡?”卫淇奥的声音清冷极了。
他把我拉入怀中,那日游乐场的画面入脑,我本能地用尽全力推开他。
他放开了手,眼神满是阴鸷,狠狠地凝着我的双瞳:“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卫淇奥的眼神有些无助。
无助?这么一个强势的男人,怎么会在我面前袒露出这种情绪呢?演戏吗?怎么感觉他眼睛里都有水花了?
我的心正隐隐作痛,脑海里再次浮现那日的画面。
水花而已。对于卫淇奥这种天生的演员来说,一点水花能达到他的目的,看起来楚楚可怜,在对手面前显得弱势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而已啊。
不,或许这话我该这么说,他应该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没有亲眼看到那份资料之前,我还不会那么早给眼前的这个男人下结论。
他现在顶多算是欺瞒玩弄了我,至于到底有没有算计我的一切,还得有证据再说。
我这么爱他,怎么能见到他这样子丝毫不动容呢?
我感觉他这一趟来关中,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发生季蕊蕊那事的时候,他很冷静地处理了一切,并且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在和我解决问题。
可这一回,他眼中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
我也累了,朝暮与他相处,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力气。天知道逼着自己微笑着若无其事的面对深爱着且背叛玩弄自己的男人,是一件多折磨人的事。
“我不过就想让你尝尝,被人漠视两个月的滋味。”我的眼睛看向别处。
他再也不管不顾地紧紧抱住我,有气无力地有些认命的说:“我没你狠,我认输,别闹了,好不好?”
我忍着心里的渴望,也忍着心里的恶心,机械的像完成一个仪式一样,回抱住他:“好。”
“好好睡一觉之后,我们回去吧,我知道你很忙。”
自从来到关中,他每晚用电脑工作到凌晨,可白天依旧若无其事的陪着我。
恨也好,爱也好,心疼是真的。
再说…资料也到了,没有再留在此处的必要了。
“都依你。”
……天城……
当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把卫淇奥糊弄过去。
其实我好几次的情绪波动他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为了接下来的计划,我尽量让一切恢复原状。我逼着自己不去想那日在游乐场的一切,逼着自己短暂的忘记那种恨意,每天照常与他看书饮茶。
资料依旧躺在邮筒里。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或者说,我在逃什么……
最近的他也很反常,不管工作多忙,晚餐他都亲自做,他宁愿带回公寓也不在公司加班。
这样的反常,让我着实也有些痛苦。
面对他的日子更长了,假笑的时间也更长了,感觉寿命又折了好几年。
他没晚都睡在我身边。
这让我极不安稳。
原本就少觉,有一尊膈应人的如来横在身边,更没法睡了。
有一天夜里,等他睡熟,实在忍受不了的我,轻手轻脚的起身溜到他原本住的客房里睡。
第二天醒来他也没说什么。
只是很识相的再也没有进我的房间了…
不知道我是露了什么马脚,他好像察觉到我不愿意和他共杯。
他把茶具洗了又洗,像是生怕我嫌弃似的,不再碰我专门用的杯子。
我自认为我的排斥做得没有那么明显。
不过是他喝了的茶杯,我不再动罢了…
这么细节的事,他都能放在心上……
这真是个可怕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