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在无尽的深冬里死于非命

第11章

  从孟公馆回来后,天已经黑透了,这一晚,温九月罕见地睡了一个好觉,没有做梦,如同无边的黑暗的深井,安静得令人心惊。

  但她还是醒了。她向来觉少,平日里常常失眠也不见她睡过懒觉的。

  没人察觉到她醒过来了,就连趴在她床边的彭澍青也没注意。她轻手轻脚,穿戴整齐后出门了。屋内依然沉睡。

  既然决定要送孟三爷一份新婚大礼,就绝不是简单敷衍了事的。必然要哄哄然给他个惊喜,让他在一大早就从万众欢呼中惊醒。所以她准备去小公馆一趟,取事先准备好的烟花,如果那里的锁没有被换掉的话。

  哪怕孟秋庭狠心地刺痛她很多次,温九月也不曾真正恨过三爷的。她明白自己所经历的都是命数,明白这世上的一切并不能皆如她所愿,明白就算他现在不娶,今后也会娶别人的,这个人永远不会是她,这件事她在离开孟公馆的第一天夜里就明白了。正因此,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错路,不能看着他的世界下荆棘雨。

  有时候,太自作聪明为了别人好并不是一种善良。

  所幸,小公馆的门锁还未换新。温九月关上门,习惯性地拉上窗帘,轻车熟路摸进一间内室,拿了几盏油灯塞进包袱,一把手枪,一盒火柴。她对这个地方无比信任,赚钱的工具和一些私人的物件都在这里堆着了,三爷来过那么些次也只是翻到过几把枪,可是事到如今,她不想再过多眷恋了。

  温九月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回顾着这里的一切,看那些她一件一件淘来的稀奇古怪的摆件,和三爷送来的和这个房间毫不搭配的、富丽堂皇的家具。这次转身一走,便是真的永远告别。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惨淡下场,好像电影里的最终回,视死如归。

  醒来后,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彭澍青。他手伸进被窝摸了摸,却连一丝温度也没有了,看来,已经走了很久了。他心底略微一颤,下意识地去找春容。

  裁缝店内今日莫名地生意红火。

  “春容,你见过温小姐了吗?”彭澍青一进门便问。

  春容的声音穿过吵嚷的人群回道:“温小姐?我今天一整天都还没见过她。”

  彭澍青慌了,他害怕温九月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她来到冰窖胡同时那么突然。他这才发现,好像自己都不曾留住她,她就像一只自由的鸟,这里只是她一个歇脚的地方罢了。想到这儿,彭澍青不由自主地悲恸起来。

  “春容,我出去一趟。”

  她依然那么温柔地笑着,说:“去找九月啊,你去吧,家里我看着。”

  “谢了。”

  刚踏出去一只脚,只听见远处砰的一声巨响,随即灰色的烟开始四散开来。彭澍青有种不好的预感,虽说不出来那种感觉,但心里的慌乱使得他腿脚也变得不利索。他重新站稳,打算回家一趟。

  果不其然,刚走到胡同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影在深处站着,彭澍青不用想就知道那是温九月。

  他赌气似的不走过去,他只是站在那,好像在无声地责怪温九月的鲁莽。

  好在小女子心思细腻,远远地跑过来,带着满身的火烧布料的味道,想要扑进他的怀中,却也在最靠近时驻足停留。

  “彭先生,我可能要走了。”温九月说。

  彭澍青问:“去哪儿?”

  “回家。”

  说到底,待了那么多年,孟公馆也算是她的家了,只是最后,被自己深以为的家人赶出了家门。

  彭澍青又问:“火是谁放的?”

  “我。”

  无需多言。彭澍青走近一步拥她入怀,他比她高一头,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温九月此刻前所未有的觉得安心。他待她从来都是如此好,从不过问她,从不责备她,只是一直默默地在身后,在她身旁,任由她做出那些惊人的举动,一次又一次,从不嫌她是个麻烦,从不。

  “青,谢谢你。”温九月喊他的声音闷闷的,像一个心存愧疚的小孩。

  彭澍青问道:“谢谢我什么?”

  “谢谢你,每一天。”

  说完,温九月环着彭澍青的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问说:“你知道洋人会在分别的时候做什么吗?”

  “拥抱和接吻。”

  不容彭澍青多想一秒,她便自顾自地吻上他的唇,大红色的唇脂染上冰凉的唇。她抽身离去,彭澍青呆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举起手,手背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她的余温。

  离开冰窖胡同后,温九月无处可藏,她明白孟秋庭不会轻易放过她,但她若是真的想躲,他是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只是她想,如果是彭先生的做派,一定是堂堂正正坦诚的吧,所以她回到了小公馆,在这个曾经收留她的小地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噩梦。

  人在做了错事后是会有受惩处的预感的。

  一个下午过去了,孟秋庭才抽出时间姗姗来迟,尽管来得有些晚,可依然遮不住他的怒气,一开门,便是一声骇人的怒喊。

  “温九月,你竟敢烧到我头上来了!”

  回答他的是温九月的一声伴随着起床气的冷哼。

  “温九月,别他娘的装死!”之后啪的一声,房间门口的白瓷洋娃娃被拿起,重重地砸在温九月所躺着的沙发腿上。

  沙发上的女人这才肯起身,懒懒地伸了个懒腰,问道:“三爷,来找我做什么?”

  孟秋庭闷闷冷哼,道:“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哦?”温九月戏谑地反问,“我做了什么,能让孟三爷亲自来找我?”

  “你放火,烧了我的仓库,断了我一大家的后路。”孟秋庭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温九月说:“三爷做过那么多生意,应该不会只有这一间仓库,既然如此,何来我断了你的后路一说?”

  孟秋庭讽刺,道:“你什么都不出色,偏偏演戏,炉火纯青。”

  “您教得好。”九月微微点头,以示尊敬。

  二人一来二去,孟秋庭怒气已被磨灭,心中的怨恨却还是难平,那仓库烧掉的货并不算多,但他替陈老板藏的“烟草”也一并被烧了个精光,那是要运去南京的货,给洋人的。

  本以为是件只赚不亏的买卖,不曾想过太多,只是今日一烧,陈老板专门过来的一番坦白说辞,令他心惊。

  “跟我回去。”总要有个交代,孟秋庭想。

  “就等着您呢。”

  孟秋庭皱了皱眉头,问说:“你到底知道多少?”

  温九月低下头微微一笑,不回答他,站起来悠哉悠哉地走到门口,转身,笑意盈盈地看他。

  孟秋庭也像温九月一样缓慢地走到她的身边,突然,他和她对视,猛地抓住了她的后脖颈,恶狠狠地说着:“桃枝儿,后果你负。”好像他们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若不是我,你将要遗臭万年了。孟秋庭孟三爷,你最不该迁怒于我。”温九月依然不肯低头。

  “好啊,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说着,孟秋庭拖着温九月往车上塞,之后他也上了车。

  汽车朝着孟公馆的方向飞快驶去。

  孟秋庭一路上拉着扯着温九月,像在对待一个很重的物品,一路拖到了公馆中的地窖,毫不留情地把她摔到了白菜堆上,疼得温九月滋哇乱叫。

  之后他搬来一把椅子,差人把门锁上,手里拿着一条布麻绳鞭子,居高临下地问道:“烧仓库好玩吗?”

  见温九月不答,他继续发问:“杀人,好玩吗?”

  温九月扯了扯嘴角,答道:“比起被关着当一只被圈养的宠物,有趣多了。”

  “多嘴多舌!”一声怒骂后,鞭子也和着孟秋庭的话尾落在温九月的身上。

  “总比三爷多情好。”

  接着就是孟秋庭的噼里啪啦一顿打。

  温九月咬牙不语。她明白孟秋庭正在气头上,只要她认个错挨顿打这事就过去了,可她不肯,她心里积了太多的怨,她不明白一个曾经亲如一家的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

  孟秋庭恨铁不成钢,他无奈说道:“我叫你学东西,没叫你去杀人,我放你离开孟公馆,也没叫你放火啊。我对你太纵容,竟也换不来你的一分听话乖巧。”

  真情流露却换来温九月假惺惺的一句:“感谢三爷有心栽培。”

  之后孟秋庭没有跟温九月多说,只把地窖的门锁上,又在上面堆了些杂物,离开了。他最明白,骂最多的脏话,抽再多的鞭子,也没办法使温九月低头认错,她就是一头活生生的倔驴,不近人情,不知悔改。

  孟秋庭走到院中的桃树下望向屋内,大堂里坐着自己的新妻和二姐,地窖里锁着自己的旧情人。他突然扶额大笑,笑自己一生竟都掌握在女人手中,从未真正活过。

  春容回家时,彭澍青屋里的灯已经灭了,也不知是睡下了没。春容驻足在温九月房前,摩挲着身上的纽扣,好像自从九月来到胡同,彭澍青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沉闷古板的教书先生了。想到这一点,她落荒而逃般回到屋里,锁上门,靠在床上安静地哭,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都说春风难改旧人情。只是对旧人的那份情,都是些什么情呢?

  “澍青,温小姐回来过吗?”

  第二天一大清早,春容察觉到有些不对,便跑去敲彭澍青的门。

  可谁知彭澍青也不在屋里,喊了半天也没有回应,春容心里纵然着急,但裁缝店还要照常营业,她不再纠缠,拿了些东西便起身去往店里了。

  刚踏进店里,春容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坐在柜台前敲着算盘。

  “澍青,你在这儿啊。”

  她的语气太过庆幸,像是刚历经一场死亡,劫后余生。

  彭澍青抬头,笑道:“春容,你来了啊。我今天起的早,就先过来清算一下昨天的账,我想着等你一来,孩子们就该到胡同了,到时候我再回去,现在看来,我该走了。”

  说罢,他起身拍拍算盘,准备回去了。

  太久没听过他的长篇大论,春容倒有些不习惯,她站在那儿傻笑,等彭澍青要踏出门的时候,春容才缓过神来。

  春容慌忙中抓住他的衣角,问道:“九月呢?今天早上我敲她的门,一直没有人应,我昨天晚上就没看见她,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听到“九月”二字,彭澍青微微一愣。

  “温小姐回家了。”他说。

  春容责问:“那她怎么不说一声?”

  彭澍青莞尔一笑,说:“你看看你,怕是温小姐站在你面前跟你告别,你就该哭得不成样子了吧。”

  “可是……”

  没等她问完,彭澍青便打断了她。

  “好了,我回去了,孩子们该到齐了。”

  然后他离开了,趁她倘恍迷离的时候。

  彭澍青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那么突然地闯入他和春容生活的人,怎么可能安分地永远在他们的身边。只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和春容讲清楚,毕竟温九月的做派,按照老人的话说就是不检点;而春容一生清白,最痛恨这样的女人了。

  回到冰窖胡同,小朋友们已经乖乖在板凳上坐好了,他们乖巧地坐在那里等老师,面朝着黑板,显得格外虔诚。

  彭澍青整理了情绪,走过来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同学们早上好。”

  回应他的是朝气澎湃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喊道:“早上好先生!”

  打过招呼,同学们突然全部凑到彭澍青面前,从包里掏出来做好的刺绣荷包,争前恐后地递到他的面前。

  “九月先生说,做的最好的人,可以奖励一颗糖果!”最前面的小男孩说。

  一脸正气凛然的一个孩子说:“彭先生,九月先生还说,可以送给自己敬仰的人,先生,我想了又想,还是最敬仰您!”

  彭先生,彭先生……

  一声又一声的“先生”叫着,这一刻起,彭澍青才真正体会到了做教书先生的成就感。从前,他只会教书的;而如今,他被人敬仰了。彭澍青才终于懂了,温九月的那句话——尽管在乱世,书生也不是全然无用的。

  地窖里,鲜血淋淋的温九月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来人正是魏凤娥,不知从哪得知她被关在这里的,特地来教训她知恩图报不是恩将仇报。

  打完后,魏凤娥拿出手绢,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一边问道:“桃枝儿,我们曾经可是一家人,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想起魏凤娥曾经握紧她的手,泪眼婆娑的求着她,温九月就不忍心告诉她孟秋庭的作为,只是她生生挨了这一巴掌,心里的火气也是难以下咽的。

  于是温九月拿话噎她:“我是被三爷捡来的,魏大小姐可没有一刻忘记过,怎么如今问起这种傻问题来了?”

  “呵。”女人更懂女人,温九月的话刺痛着魏凤娥的自尊心,顿时她脸面便耷拉下来,没好气地冷哼着。

  “你倒是记性好,就算现在这样,也不忘了自己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魏凤娥这样说。

  温九月毫不费力地反击,道:“这点二姐您比我做得好,二姐要是没我一半的机灵,又怎么攀得上警署局长?”

  魏凤娥低头绞着手绢,唉声叹气地说:“三爷教你的温良俭恭让,你真是一点没学着。”

  温九月配合着她的情绪,佯装可惜地摇头附和:“哎,孺子不可教。”

  一番对话让魏凤娥大受震撼。眼前的人意志力坚定得可怕,尽管已经快要奄奄一息了,却还是丝毫不占下风,她太坦诚了,那种坦诚是亡命徒般的,让想要活得有脸面的人感到恐惧,无法反驳的。

  最后她走了。

  温九月呆坐在原地,好像这一场事故从没有发生过,除了脸上火辣辣的痛感,但她让她头昏昏的。温九月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梦,从婚宴起,到现在,刚刚结束。

  温九月总想着,死亡是永恒的答案,可是这次并不是很受用了。直到真正地连续几天没有人来,她心中建立起那座坚定不移的、信誓旦旦的围墙,好像真的在一片片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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