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图穷匕将现
贾雨村躬身退回内堂,抱拳禀道:“大人,众人已散去。”
林如海倚着太师椅,指尖叩了叩扶手:“你寻个时机再走一趟。稳一稳他们,事将成了。”
贾雨村心中暗自揣摩,林如海此番行事如此沉稳笃定,看来是早有谋划、成竹在胸了。
可他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太上皇的势力下狠手?真就不在意双方的体面了?
贾雨村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帘外,林如海便靠向椅背,漫不经心地开口:“孝康,你且说说,这贾时飞下一步会如何?”
侯孝康闻言急忙拱手,言辞笃定:“学生查过他底细,此人对仕途痴迷至极。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为了旁的,舍弃大好前程。”
林如海轻轻挥了挥手,神色淡然:“随他去吧。俞大猷那边,可到扬州地界了?”
“已到扬州近郊。”侯孝康压低声音,“一路上有锦衣卫暗中掩护,众人都藏在船上,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在回家的路上,贾雨村满心都是纠结。
徐渭刚来不久,林如海最近却总跟他私下密谈,这事儿让他心里直打鼓。
要是林如海真把事情办成了,那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到时候,自己这段时间享受的好处,怕是也要没了。
万一事情办砸了,等林如海一走,自己对盐商没了用处,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想到这儿,他只觉得脑袋发胀。
可当他想到那座四进的豪华宅院,那些体贴的新仆,还有那些花起来顺手的银票,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惋惜。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难道真要离他而去了?
正思忖间,贾雨村忽听得有人唤他。抬眼望去,竟是前几日打过照面的小厮。那小厮疾步上前,躬身一拜,言辞恭谨:“贾大人,我家老爷备下宴席,特请您移驾一叙。”
贾雨村闻言,心想横竖能白得一顿酒食,去去也无妨,便随着小厮前往魏府。
魏府内,魏良辅神色凝重,目光死死盯着徐鹏举:“徐公,我绝对没看错,那个人肯定是侯孝康!我虽与他素未谋面,但他那一身白泽补子我却认得,能得此殊遇的寥寥无几,年轻一辈里就只有他了。”
徐鹏举漫不经心地挑眉:“老魏,你莫不是看花眼了?他好好的国公府世子不当,犯得着来给林如海当差?”
魏良辅急得跺脚,这徐鹏举,真傻还是假傻?难不成真不关心官场变动?
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徐公有所不知,此人早离了京城!原是东宫禁卫,如今已是南直隶锦衣卫!而且圣上素来和勋贵不合,一般勋贵自然不得赏,上皇从未赏过这样的补子,那这人还能是谁!”
徐鹏举猛地坐直身子,脸色瞬间阴沉:“锦衣卫跑来扬州干什么?”
他猛地一拍桌子,狰狞的面目在穿堂光下显得格外可怖:“他真要与我们不死不休?”
门子此时来传,说贾雨村到了。
魏良辅赶紧出门亲自相迎,两人一进大堂,便见徐鹏举稳坐主座,脸上笑意盈盈,远远就张开双臂招呼道:“哎哟,时飞老弟!今儿可多亏了你从中周旋!若不是你,我们那群人还僵在那儿,真不知要如何下台!”
仿佛刚才事情从未发生。
贾雨村急忙拱手,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魏良辅跟着摇头叹气:“就是说呢,林大人也太不讲究了,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
话音未落,他突然重重拍了下自己嘴巴,干笑道:“瞧我这张嘴!莫谈这些败兴事!来来,时飞老弟,先满饮此杯!”说着便执壶给贾雨村斟酒。
酒过三巡,徐鹏举一把揽住贾雨村肩膀:“贤弟,哥哥今儿个喝高兴了,就跟你说点体己话!林如海那番话,倒和你先前说的八九不离十。可哥哥我总觉着……”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甩开手臂,抓起酒杯重重砸在桌上。瓷杯震得酒水四溅,他眯起眼,眼底寒光乍现:“林大人这是想要鱼死网破呢?这些日子,我往京里的信就没断过!贾府那头我也通了气!他就算铁了心,难道还能不顾亲戚情面,把事做绝?”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肉疼的神色,接着感慨道:“不瞒你说,单是这二十万两银子,我徐鹏举还真不怎么放在心上。咱们几家一分摊,一家也就多掏几万两的事儿。可这明面儿上要给官府交,暗地里还得给上皇那边孝敬几十万两呢!。”
魏良辅也补充道:“正是!这前前后后算下来,合着得交近两百万两的盐税!盐这买卖利润虽高,可谁愿意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掏啊?再说了,这多出来的百万两,几家一分,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和徐公,我们两家拿的盐引多,这百万两银子,我们俩家就得承担几十万两。”
贾雨村听着徐鹏举这番毫无顾忌的话,只觉后脖颈一阵发凉,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这话是他能听的吗?
此时他已经有些后悔了,他恍然意识到,这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凶险得多,定然是要死很多人的!
这事是钱的事,可也不单单是钱的事儿了。
贾雨村心中明镜似的,徐鹏举等人哪会轻易将他视作心腹。
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言辞,不过是想借他的嘴,把话传到林如海耳朵里罢了。真要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那可是捅破天的大事,到那个地步谁也好不了。
更让他心生忌惮的是,对方那边还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扬州知府。
这扬州富甲一方,赋税重地,知府在此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旦扬州局势失控,乱子可就大了去了,到时候各方利益受损,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贾雨村微微皱眉,心中暗自思量着其中的利害关系,这两方势力之间的博弈,远比自己最初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两方势力角力,自己不过是夹缝中求存的蝼蚁,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拣些无关痛痒的话说与林如海,再对徐鹏举摆出为难姿态,装作两头斡旋。可这看似周全的法子,真能让他在这漩涡中全身而退吗?
贾雨村心中满是愤懑,暗自咬牙切齿地数落着林如海,怪他将自己硬生生拽入这要命的漩涡,逼自己去蹚这趟浑水。
如今骑虎难下,盐商塞来的银子已入了腰包,林如海交付的差事也在办着,到底怎么往下走?
可即便心中愤懑难平、担忧如麻,贾雨村脸上却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殷勤地陪着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
反观主座上的徐鹏举和魏良辅,早已是醉态百出。徐鹏举斜靠在椅背上,言语含糊不清,大着舌头说着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旁边的魏良辅也支撑不住,身子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倒下,贾雨村眼疾手快,赶忙伸出手扶住。
就在这时,只听魏良辅嘟嘟囔囔地说道:“贤弟……贤弟……哼,小婢养的,林如海这个绝户头,不识抬举!要是识趣也就罢了,要是不识抬举,就叫他看看这扬州城到底是谁说了算!”
贾雨村闻言,扶着他的手猛然发颤,险些让对方瘫倒在地,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的醉话,还是他借着醉酒故意说出来的。
赶忙招呼仆人过来照顾。而后,贾雨村心事重重地坐上马车,一路沉默着回了家。
刚刚还醉态尽显、东倒西歪的魏良辅,陡然睁开双眼。
几乎与此同时,徐鹏举也迅速坐正了身子,一改先前的醉意昏沉,神情肃穆而冷峻。
魏良辅微微眯起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沉声道:“徐公,是时候给海上去信了。让那个加藤平四郎即刻带人乔装进城。他们不是正好在扬州附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