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济南府。
淮河以北降下了自开春以后,最大的一场雨。
雷雨连绵,乌云压城,百姓莫敢外出。
而在济南城里的山东布政使司衙门。
一道道身着蓑衣的人,行色匆匆的进出着。
正堂上。
山东左布政使应檟正穿着二品锦鸡补子绯袍,面色阴沉的端坐着,默默无语。
放在其手边案几上的茶盏,早已没了热气。
外面各房的官吏,在堂前雨幕中,来回的穿梭着,人声鼎沸,期间更是不断的爆发出争吵声。
一顶油纸伞出现在门口,让屋子里本就因为雷雨天气而变得昏暗的光线,变得愈发阴沉。
应檟扭头侧目看去。
“你不是要去莱州?怎又回来了?”
来人是莱州爆出海寇来犯,劫掠烧杀莱州府胶州后,便要带人亲赴莱州府的山东右布政使石简。
石简同样穿着锦鸡补子绯袍,头戴乌纱帽,只是身上满是雨点,脚下也沾满了泥浆。
见到应檟询问。
石简快步走入正堂,将手中的马鞭重重的拍在案几上。
“去哪里?”
“上杆子去领罪?”
急吼吼了两嗓子,石简左右看了一圈,也不见有人奉茶进来,便径直走到应檟面前,便要伸手去拿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然而,应檟却是先一步悄无声息的伸手,盖在了茶盏上。
石简面色一变,目光中透着疑惑的看向对方。
应檟这位山东左布政使,却是面露笑容:“廉伯,要喝茶该叫人送来,何故要喝我这杯?”
石简心中一沉,神色也变得凝重阴沉:“应子材,朝廷要在莱州府试行开海,如今胶州便闹出海寇劫掠的事情,你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布政使司衙门里,历来都是左右布政使。
而好巧不巧,他这位右布政使,负责的便是山东东边的登州、莱州、青州三府政务。
应檟这位左布政使,则是负责山东西部的济南、兖州、东昌三府事务。
面对石简的质问。
应檟却是面色从容:“海寇不知来去,或在浙、闽、粤三省,又或南直。谁知贼寇却来山东?浮山前所尽数阵亡,逢猛镇一片火海,胶州州仓、兵备仓被焚,便是领罪,也该是都司和莱州府、胶州这三座衙门担下。”
石简却是面色依旧,冷冰冰的开口:“那你批条子,我要从济南仓取粮,赈济胶州。”
军兵之事,或许可以推脱到都司衙门去。
可如今事情发生了,胶州那边指不定多少百姓被海寇杀伤,这就是藩台衙门的责任了。
应檟却是淡淡一笑:“廉伯,你是浙江宁海人,而我是浙江处州人,说起来你我皆为浙人,如今又同在山东藩台这同一座衙门为官。当下,你真要开仓取粮,赈济胶州?”
此言一出。
却是惊的石简眉头一跳,心中暗生不安。
屋外。
雨水愈发的急了。
闷雷滚滚,藏于乌云之中。
好一阵沉默之后。
石简亦是冷笑道:“时下五月,本省该运调夏粮备京仓,确也无粮可赈。”
至此。
应檟才收回盖在茶盏上的手。
石简见状,当即拿起茶盏,往嘴里猛灌几大口。
外头。
一道紫红色的闪电,从天而降。
随之便是雷声大作。
整座济南城好似都为之震动。
而在距离济南城不过五百里的莱州府城。
出身南直隶上元县的知府张祥,已经是满脸汗水,弓着身子在府衙正堂门口接过衙役送来的茶水,小心翼翼,脸上又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到了堂下正位前。
张祥满心胆颤,小心翼翼的将茶水放在原本属于自己的案头上。
“抚台,进些水。”
噌。
无声之中。
张祥只觉得一道透着杀气的锋芒,锁定了自己。
他喉头耸动了两下,脸颊两侧汗水滑落而下。
坐在上方的山东巡抚骆颙,面色平静,可眼里却夹着冷冽:“事发至今,莱州府可知胶州伤亡百姓几何?浮山前所果真尽数捐躯?灵山卫何故知敌不出?”
说罢。
这位出身四川的封疆大吏,目光中闪过几道审视。
如今莱州刚被定下试行开海,胶州那边就是重头戏,朝廷更是有意要将灵山卫和浮山前所整编成开海卫所。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闹出这等事情来。
若是放在往常,即便是海寇上岸,杀烧抢掠一番,自己也不必担忧前途,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怕只是死一个人。
自己都要担下一份责任来。
张祥浑身紧绷,捏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重重点头:“有的!回禀抚台,胶州那边今早就送来了呈文,逢猛镇死三百二十人,伤五百七十六人,胶州仓以及兵备仓,死六十五人。”
骆颙面色一沉,死伤近千人。
这一下,原本传闻自己要被召回京师供职的事情,恐怕要就此被耽搁下来了。
便是能守住山东巡抚这个位子,怕是都成问题了。
当下他便语气严厉了起来:“那浮山前所呢?灵山卫又是怎么回事?!”
张祥心中一紧,抬起头,满脸苦涩:“抚台,下官……下官真不知道……这事……这事……”
这位一府府尊,目光不断的转动着,原本刚刚擦拭过的额头,再一次汗如雨下。
半响后。
张祥这才咬着牙解释道:“都司衙门那边定然知晓!军门前些日子领了朝廷的旨意,目下正在胶州筹划整顿开海卫所一事!”
骆颙却是不管这些,拿起惊堂木便重重一拍。
他几乎是眼神能吃了人一般,呵斥道:“你当真是不知情,还是欺瞒不报!更或者,明知海寇来犯一事,却要欺君!”
原本该是张祥平日里用来威慑人犯的惊堂木炸响,顿时浑身一颤。
又听骆颙几乎是一股脑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自己身上,更是两腿一软,刷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抚台!”
“抚台明鉴,我和东南那帮人并不瓜葛,也无联络!”
“这次的事情,下官当真是半点不知情啊!”
太师椅上。
骆颙嘴角一扬,然而面色却已经狠厉:“哦?你不知情,却又说起东南,那这海寇到底是如何来的?你又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说完话。
骆颙大手一挥。
他的抚标官兵,已经是从外面冲了进来。
见到抚台衙门的虎狼进来,张祥吓得是浑身发软。
他艰难的抬起头,看向上方被遮挡住了半个身子的骆颙。
砰砰砰。
这位一府府尊,竟然是重重的往地上磕着头。
“抚台,下官真不知道,但此次海寇无故来犯,有值朝廷要在胶州试行开海,必然是与东南有所瓜葛,下官若是知晓此事,必然会事先奏明抚台。”
骆颙当即冷哼一声:“胶州仓、兵备仓皆在胶州城中,却能被海寇一把火烧了。你既然是莱州知府,如今又说这事是与东南有瓜葛。”
这位山东巡抚的眼里闪过一道锋芒和算计。
张祥则是伸长了脖子,想要查看这位能决定自己生死的抚台,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
此时。
骆颙已经是冷声道:“来人啊!护着张府尊去胶州城,将胶州上下一应官员,尽数拿下!”
与其自己出手,倒不如这时候将张祥这个莱州知府给丢出去。
就算这件事当真有东南那边的影子。
那也是张祥和对面对上,自己依旧可以稳坐在莱州府城,等朝廷的钦差和那两位开海大臣到了,再一同赶去胶州。
自己便可片叶不沾身。
然而张祥却是瞬间面如死灰。
抚台这等安排,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他。
可是抚标官兵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目光死死的盯着。
这口锅。
他算是背定了!
东南那边,他也算是要得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