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传承
石破天的布鞋碾过青石板上的剑纹,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琴弦上。
众人跟着他转过最后一道石墙时,陆寒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突然粗重。
千丈广场铺着刻满剑纹的青石板,中央那根十人合抱的青铜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断裂的锁链垂落如死蛇,柱身“镇邪剑冢,封魔于此”八个大字像被刀刻进了骨髓里。
“这里是剑灵之地的终极试炼场。”
石破天停在青铜柱三步外,白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掀得猎猎作响。
“只有通过这里的人,才能真正获得上古剑意的力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什么沉睡的巨兽。
陆寒胸口的残玉突然烫得惊人,隔着三层衣物仍灼得皮肤发红。
他望着青铜柱上斑驳的刻痕,耳中那道若有若无的剑鸣又近了些,像是有把剑在千里外的剑鞘里急得直颤。
“我去。”
他深吸一口气,喉咙里泛起止血丹的苦。
左肩的焦痕还在抽痛,可这痛反而让他的神经愈发清晰——从铁匠铺的铁砧到秘境的剑纹,从秦昭的锁魂钉到石破天的提醒,所有碎片突然在眼前串成线。
剑祖传承不是天上掉的馅饼,是要拿命去换的考卷。
苏璃的手几乎在他迈步的同时扣住了腰间匕首。
她望着陆寒的背影,月光在他发梢镀了层银边,像极了那天在药庐外,他举着烧红的铁剑说:“我帮你找凶手”时候的模样。
可此刻他走路的姿态又不一样。
脊梁挺得像根淬过的钢针,连影子都带着股锐不可当的劲。
她舌尖抵着后槽牙,指甲在匕首柄上掐出月牙印,目光扫过广场四角的阴影,那里黑得反常,像有活物在蠕动。
张云把小虎往身后拉了拉。
少年的手掌心全是汗,握着的短刀滑溜溜的,他想起方才秦昭那手锁魂钉,后颈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
“别怕。”
他低头对小虎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哑。
“陆兄弟要是能成,咱们就...就都能出去。”
小虎攥着他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发顶的小辫随着点头晃了晃,像株被风刮歪的狗尾巴草。
陆寒的指尖触到青铜柱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
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窜进骨髓。可下一刻,滚烫的热流从胸口残玉处炸开——那是他在铁匠铺打铁时,铁水溅到皮肤上的灼痛;是被同门推下悬崖时撞在石头上的钝痛;是秦昭的锁魂钉刺破左肩时的蚀骨之痛。
所有痛觉突然活了过来,在血管里翻涌成河。
他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漫天剑雨里,白衣剑修将断剑刺入魔首心口;血雾中,婴儿被裹在染血的襁褓塞进铁匠铺的柴堆;还有...还有他第一次握起铁剑时,剑刃上突然浮现的“破妄”二字。
“是剑在引我入道。”
他想起方才战斗时的顿悟,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青铜柱的震颤顺着掌心传来,那些断裂的锁链突然泛起金光,像是被某种力量重新激活。
他听见自己体内传来“咔”的轻响,像是封了千年的枷锁终于裂开道缝——里层性格里那团压抑的杀戮欲望突然翻涌上来,像头饿了太久的野兽,急不可耐地要撞开理智的牢笼。
“陆寒。”
苏璃的惊呼刺破了他的恍惚。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冲到近前,指尖几乎要碰到他后背,又硬生生收住。
陆寒的周身正浮起淡金色的光纹,像活过来的剑招,在他身周画出流动的剑图。
她的药囊里,九曜草的流光突然大盛,隔着玉盒烫得她手腕发红,那是她偷偷塞进陆寒储物袋的救命药,此刻竟在和青铜柱共鸣。
石破天的白眉猛地一跳。
他退后半步,浑浊的眼底闪过精光——那些浮起的光纹,分明是剑祖当年创的“破妄九式”,可这少年竟能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用剑意把剑招具象化。
更让他心惊的是陆寒的眼神:表层的坚韧还在,可深处翻涌的暗潮,像极了当年剑祖斩魔时,眼中那团要焚尽世间不公的火。
“退后。”他突然拔高声音,枯瘦的手指指向广场边缘。
“所有人退到青石板外。这是剑祖神魂在认主,余波不是你们能承受的。“
张云拽着还在发愣的小虎连滚带爬往后跑,短刀“当啷”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
苏璃咬着唇后退三步,目光却始终黏在陆寒身上。
他的铁剑不知何时出了鞘,悬浮在他身侧,剑刃上的细纹路正随着光纹一起跳动,像在应和某种古老的韵律。
她摸出颗护心丹含在嘴里,苦味漫开时,突然闻到风中飘来缕极淡的腥气,像血锈混着腐叶的味道。
陆寒没注意到这些。
他的意识正被那道剑鸣彻底淹没。
青铜柱里传来的力量越来越猛,残玉在胸口烫出个红印,可他却觉得痛快。
这痛让他分得清现实与幻象,让他压得住那团想撕碎一切的杀欲。
他听见剑鸣里裹着句话,像是从千年时光里飘来的叹息:“持剑者,先破心障。”
“我陆寒,破的就是这世道的不公。”
他对着青铜柱低喝,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到的狠劲。
悬浮的铁剑突然发出清越的颤鸣,剑刃上的细纹路“唰”地窜进他眉心,眼前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青铜柱最顶端,刻着个极小的剑纹,和他铁剑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广场角落的阴影突然剧烈翻涌。
苏璃的匕首“噌”地出鞘。
她看见道黑影从石墙后闪过,快得像道风,可那缕若有若无的腥气却重了几分——是蚀心散的味道,和秦昭方才用的毒一模一样。
她刚要出声示警,陆寒身上的光纹突然暴涨,刺得她眯起眼。
等再睁眼时,黑影已经没了踪迹,只剩风里飘着半片染血的黑鳞甲,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紫。
陆寒周身的光纹渐渐消散。
他松开按在青铜柱上的手,掌心印着个淡金色的剑纹,像被烙上去的。
铁剑“嗡”地落回他手中,剑刃比之前更亮了几分,连原本钝涩的剑脊都泛起了寒光。
“成了?”张云的声音带着颤。
他和小虎缩在广场边缘,看着陆寒转身,月光在他眼底投下两簇小火焰。
陆寒没说话。
他望向苏璃,见她正盯着自己掌心的剑纹,眼底有他读不懂的情绪。
石破天却突然长叹一声,白须都跟着抖:“剑祖有灵...千年了,终于等到个能接住这剑意的。”
广场上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陆寒的后颈猛地一凉。
他下意识转头,可身后只有青石板上斑驳的剑纹。
但他听见了——在极远的暗处,有道极轻的嗤笑,像块碎冰掉进了热油里。
那笑声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嫉妒,还有股近乎疯狂的不甘,像条毒蛇吐着信子,在他耳边嘶嘶作响:“凭什么...凭什么是你?”
苏璃也听见了。
她的匕首尖微微发颤,目光扫过广场西北角的阴影——那里的黑暗比别处更浓些,像团怎么都散不开的雾。
她刚要抬脚过去,陆寒却突然按住她手腕。
他掌心的剑纹还在发烫,烫得她想起药庐里被烧毁的族谱,想起父母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别追。”
陆寒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奇怪的笃定。
“他还会来的。“
广场外,张云正拍着小虎的背哄他别怕。
少年的短刀还躺在青石板上,刀刃映着月光,照出道极淡的黑影——那是道藏在石墙后的人影,玄色衣袍上沾着未干的血,左眼尾有道狰狞的伤疤,正死死盯着陆寒掌心的剑纹。
秦昭的指甲深深掐进石墙里,指节发白。
他望着陆寒身上那层若有若无的剑意光芒,喉间泛起股腥甜——方才躲在暗处时,陆寒引动的剑纹余波擦过他左肩,直接烧穿了三层衣物,在皮肤上烙出个剑形的伤口。
“上古剑意...”
他喃喃着,舔了舔嘴角的血,眼底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
“陆寒,你以为你赢了?等我拿到魔主传承...你这条狗,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月光被乌云遮住了一瞬。
等再亮起来时,石墙后的黑影已经没了踪迹,只留下青石板上道浅浅的血痕,像朵开败的黑花。
秦昭的指甲在石墙内抠出细碎的石粉,左肩被剑纹余波灼伤的伤口正渗着黑血——那是魔修特有的腐毒在反噬。
他盯着陆寒掌心淡金剑纹,喉间的腥甜突然化作滚烫的恨意。
方才躲在阴影里时,他分明看见青铜柱顶端的极小剑纹与陆寒铁剑共鸣,那是剑祖神魂认主的征兆。
“魔主说过,上古剑意与魔脉相克...”
他咬着后槽牙低笑,染血的玄色袖摆被风卷起,露出腕间暗红的魔纹。
“可若我能夺了这剑意,再用魔主传承炼化...”
广场中央的青铜柱突然震颤。
陆寒的指尖最先察觉到异样——青铜柱表面的剑纹正顺着他掌心的淡金印记逆流而上,像活过来的金蛇。
他还未反应过来,整根青铜柱便迸发出刺目金光,照得众人不得不抬手遮眼。
苏璃的匕首在掌心发烫,她眯眼望去,见陆寒周身的光纹已凝成实质,像无数把小剑绕着他旋转,连铁剑都悬浮在半空,剑刃上的“破妄”二字正随着金光明灭。
“退。”
石破天的喝声里带着罕见的急切,他枯瘦的手臂横在张云和小虎身前,白须被气浪掀得向后飘起。
广场边缘的青石板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最远的一块竟“轰”地炸成碎末,惊得小虎死死攥住张云的衣角,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陆寒的耳膜被轰鸣震得发疼,可意识却异常清明。
他能清晰感知到体内那股力量——不再是残玉里若有若无的热流,而是磅礴如江海的剑意,正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涌。
左肩的焦痕在发烫,不是痛,是某种共鸣的灼烧。
他想起剑鸣里那句“持剑者,先破心障”,突然明白这力量为何选择他:铁匠铺的火、悬崖的风、锁魂钉的痛,都是磨剑石。
“去。”他下意识挥出铁剑。
这一剑没有招式,却带起裂帛般的锐响。
悬浮的小剑“唰”地聚成一道金芒,在虚空中划出半弧——广场东侧的石墙应声而碎,碎石飞溅的瞬间竟被剑意绞成齑粉。
苏璃的匕首“当”地坠地,她望着那道剑气余波在地面犁出的深沟,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这哪是炼气期修士能发出的招式?
分明是化神境大能的手段。
“成了。”
石破天的白眉终于舒展,他望着陆寒身周渐弱的光纹,眼底泛起泪光。
“剑祖有灵...千年了。”
陆寒的铁剑“嗡“地落回掌心,剑刃比之前薄了三分,却多了层流转的微光。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剑纹,那纹路正随着呼吸起伏,像有生命。
方才那股杀戮欲望仍在心底翻涌,却被某种更坚韧的东西压住了——是铁匠铺里师父教他“打铁先打心”的训诫,是苏璃在药庐外泛红的眼尾,是小虎攥着他衣角说“陆大哥别怕”时的温度。
“陆寒。”苏璃的声音带着颤。
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的剑纹。
“疼么?”
陆寒一怔。
月光下她的眼尾泛着淡红,像方才强撑着没掉的泪。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药庐后处理草药,发间沾着碎叶,明明自己伤得最重,却先给他止血。
“不疼。”他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轻,“这力量......像是回家了。”
广场外突然传来石块滚落的声响。
张云的短刀“唰”地出鞘,可等他举刀望去,只看见青石板上那道浅浅的血痕——方才秦昭留下的,此刻正泛着诡异的紫光。
苏璃的鼻翼动了动,她闻到风中又飘来蚀心散的腥气,比之前更浓了几分。
“他没走。”
她低声说,目光扫过广场四角的阴影。
“方才那道黑影......是秦昭。”
陆寒的手指扣紧铁剑。
他能感觉到,在极远的暗处,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不是石破天的欣慰,不是苏璃的关切,是毒蛇般的阴鸷。
“我知道。”他说,声音里又带上了那股狠劲,“他还会来的。”
石破天突然咳嗽起来。
他扶着青铜柱直起腰,白须上沾着石屑:“试炼已过,该回宗门了。”
他扫过众人,目光在陆寒掌心的剑纹上多停了片刻。
“记住,上古剑意不是利器,是秤。你若偏了...”
他没说完,转身走向广场出口,布鞋碾过碎石的声响格外清晰。
回程的路上,张云和小虎走在最前,小声讨论着方才那道剑气。
苏璃落在陆寒身侧,始终没说话,只是时不时瞥向他掌心的剑纹。
陆寒望着前方石破天的背影,心底突然泛起疑惑——石破天说“这条路才刚刚开始”,可究竟是什么路?
剑祖的传承?
还是他身上那团越来越清晰的杀戮欲望?
等他们走出秘境入口时,天已蒙蒙亮。
晨雾里站着个玄衣修士,腰间挂着玄天宗的玉牌,见陆寒出来立刻上前:“陆师兄,萧长老让您去练功房。”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陆寒掌心的剑纹时,喉结动了动。
“长老说......事关紧要。”
陆寒顿住脚步。
他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宗门建筑,忽然想起萧无尘平时总板着的脸,想起他在演武场教自己握剑时说“剑要握死,心要握活”。
此刻那修士的话像块沉石,压得他肩背发紧。
苏璃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他转头看她,见她眼底有担忧,也有信任。
“我去。”
铁剑在掌心微微发烫,像在应和某种即将到来的风暴。